07-25小村莊的風流韻事 发表于:《小村莊的風流韻事》(珍藏全本)作者:薄雲殘雪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內容簡介】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幾名下鄉女知青來到秀水村,見證了當時錯綜複雜的矛盾和鬥爭,感受到了農村群眾的純樸和善良。故事以毓秀、巧雲、春妮為中心,描述了她們愛情生活的甜酸苦辣,是那個時代農村生活的真實縮影。 正文 第01章:驚聞婚事 毓秀跟二傻定婚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秀水村都轟動了。 最先探得消息的是李二姐。叫二姐只是村裡人的習慣,其實二姐已經四十多歲了,乾枯的臉上皺紋縱橫,但那張利嘴一如年輕時的二姐,針眼大的事也說得像無底洞似的,任你聽上三天兩夜也不帶有重複的話。村裡人說,李二姐生不逢時,不然也不會嫁給村裡那根「老木頭」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三腳拍不出一個屁。也有人反駁,別看「老木頭」不說話,心計多著呢,不然,也不會把當年風流俊俏的李二姐弄到手。 還別說,要是上推三十年,李二姐可是十里八鄉的美人胚子,鬧鬼子那會兒,跟著父母逃荒到了大西南。父親客死異鄉,母親也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不知所蹤。等到李二姐返回秀水村,就只帶著一個女娃兒。丈夫呢?沒人好意思打聽,怕觸痛了二姐的傷疤。一年後,便與被稱作「老木頭」的老光棍李有根重建家園。還別說,自此後,李二姐成天笑瞇瞇的,以前的事也漸漸被人淡忘了。 沒人能猜透李二姐急著出嫁的原因。表面上看,李二姐離鄉多年,沒有戶口,孩子連上學也沒有著落,家裡沒個男人,是有些難。但以李二姐的性子,操持家計,也絕不在男人之下。實質上,內心的苦楚只有李二姐心裡清楚。風韻猶存的李二姐儘管帶著一個孩子,但沒少了上門提親的人,甚至公社裡一位死了老婆的幹部專門托人給李二姐捎話:如果李二姐肯入他的門,保證她下半生吃穿不愁,女兒上學自然由他一手搞定。秀水村最知名的媒婆明嬸也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三番五次登門造訪。 「我說狗子他娘,」 明嬸坐到炕沿上,從一個破本子上撕下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從自己帶來的煙荷包裡取出一撮上好的關東煙,放到紙條上面,緊緊捲了幾下,然後用舌尖輕輕一舔,掐斷頂端撮捻的細條,成喇叭花狀,接過二姐遞上來的洋火,擦了幾下,冒了幾星火花,熄滅了。又劃一根,只聽「哧」的一道磷光閃過,火柴棍的火苗漸漸大起來,將火湊到喇叭筒上,將煙點著。先是深深地咂一口,狠勁吸下去,然後又噴出一大口,登時屋子裡煙霧瀰漫。 「這可是打著燈籠找不著的好親事啊!」 明嬸扯起公鴨嗓,「你想啊,人家是公社大幹部,多少姑娘都眼瞅著呢。咱求人家,人家還未必肯。如今,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千載難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明嬸把從聽書中得來的話照搬不誤地拿過來。見李二姐不為自己言辭所動,依舊無動於衷,便停下,靜靜觀察她的臉色。只見李二姐紋絲不動,不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那麼僵持著。 想來這一招並不湊效,明嬸便見風使舵,把屁股從炕下挪下來,隨手將余火在炕沿上掐滅,把煙蒂隨手丟到灶旁。 「二姐,你可得想好嘍。如果心裡活動的話,給我個話,我好回人家去。不過,晚了,可就錯過這段好姻緣了。」 臨走,明嬸還忘不了扔下一句話。邁出門檻,想再說什麼,卻又嚥下去了。 如此幾番下來,見二姐還沒有活口,就有些不耐煩,但也不能眼瞅著這十塊錢、一刀肉就這麼飛走了呀!(那時人們提親,事成媒人可得的獎賞)而且,如果巴結上公社裡那個張主任,自家的小子將來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後盾。 於是,明嬸越發變得低眉順眼起來。「狗子他娘,我也給人提過不少親了,像這麼般配的還是第一樁呢。何況,你入了張家門,也就不用再跟土坷垃打交道啦。你想啊,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 這回李二姐終於發話了。「明嬸,你就不用多操心啦,我心裡已經有人了。我想好了,我生在秀水村,父母不在了,又別無兄弟,我就不能再離開秀水村了。我要聽爹的話,在秀水村續李家的香火。」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令明嬸滿意。她心裡直犯嘀咕:會這麼簡單?這個破秀水村有什麼好的,我嫁到這裡快四十年了,還不是受苦挨累一輩子?結果呢,除了熬下幾個兒孫,別的什麼也沒有。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口像樣的飯。難道這個二姐看不出來?呆在這個村,就注定受一輩子窮和累,永遠也沒有出頭的日子。 然而幾天後,明嬸真就聽到了李二姐與「木頭」扯了結婚證的事。 沒人悟出其中的奧秘,連神通廣大的明嬸也蒙在鼓裡。她一直想打聽出點端倪,好四處撒播一下,以便進一步提升自己在秀水村的威望。甚至有一次,她拉住有根,軟硬兼施,想套出些有價值的話來。可這老木頭軟硬不吃,一個勁兒直搖頭,嘿嘿地笑個不住:「我也不知這娘們圖我個啥。」 有根越是這樣說,明嬸的疑惑也就越大。這事看上去簡單,卻像一個沾滿刺的謎團,似乎答案就明擺著,可越擺弄越擺弄不清。 起先,人們也向明嬸打聽,結局往往令人大失所望,於是也少有人再提起。日子又如流水一般開始了,白天上坡,晚上休息,李二姐和有根在人的眼裡也慢慢像平常的夫妻一樣,不再像個謎,人們知道不會有結果,也再懶得打聽什麼。 如今,提親的明嬸已經作古,她是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在她心裡,至少,還沒有弄清李二姐的來龍去脈,這不是白白活了這麼多年嗎?遺憾歸遺憾,她還是在子女的目送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記不清從哪年哪月哪日開始,世道開始變起來了,變得連二姐也看不懂了。可身為一個普通農村婦女,也只能按著上面的路子走。一會這運動,一會那革命,搞得村裡人心惶惶。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跟著上面的路子走,肯定沒錯。 也就在這當兒,來了幾個從城裡來的娃兒,說是什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熱心的二姐和其中的那個女娃兒於不覺中熱絡起來。閒話中,知道這孩子叫毓秀。時間久了,毓秀看二姐對她百般熱情,也就不再拘謹。二姐也覺得:這女孩子跟自己貼心著呢,什麼心裡話都跟自己講。 令二姐不解的是,跟二傻定婚這麼大的事,毓秀竟然沒的告訴自己。所以,當二姐聽到這事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深感意外:「這秀水村巴掌大的地方,這就幾百口子人,居然這麼大的事情沒有通過我李二姐?」 那天到公社駐地趕集,二姐再也不是風風火火地跟隨鄰人喲喝,而是買了幾樣家常菜急匆匆地往家趕,連跟人打招呼也不再有了以往的熱情。村裡人不覺納悶:這個李二姐,沒吃錯了什麼吧? 那是一個特別的年代,二姐也說不出到底是為個啥,只知道時興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響應領袖號召,毓秀從大上海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小村莊。跟她一同到來的三個男知青被安置在一間閒置已久的破敗房子裡。 初到房間,把那三個大城市來的小伙子嚇得直打激靈:第一位知青剛邁進門,一隻碩大的老鼠從屋樑上跳下來,翻了個跟頭,稍一停頓,「嗖」一下子從他的腿間穿過,衝向房屋一角,立時不見了蹤影。驚魂甫定,再來看看新家,簡直慘不忍睹:牆壁暗淡無光,蛛網密佈,一角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什物,幾塊木板拼湊起來的大床還落著厚厚的灰塵,暗示著這裡曾住過人。一張斑駁的四方桌上擺著一把帶著花生鏤空圖案的鐵皮暖水瓶,桌旁架著用油漆桶製作的爐子和一些零星的飲具,表示可以直接開火做飯了。 一股腐敗的氣息直衝鼻孔,跟在後面的毓秀禁不住捂了一下鼻子,連咳了幾聲。陪同他們一同過來的生產隊長「嘿嘿」地笑了笑,看得出神態也並不自在。「你們都是大城市來的,到我們這小村莊來,會有些不習慣。這裡也沒有更好的條件,也只能這樣將就著啦。如果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給你們解決。」 說完這句客套話,又對跟在後面的幾個社員說:「這些城裡來的娃兒,乾淨的很呢,先給他們打掃打掃,讓他們安頓下來。」 說完,又朝幾個知青笑著點了點頭,側身出去了。 好在,只有毓秀一個女孩子,被安置在李二姐家一間不足八平米的小套房裡。儘管地方狹窄,而且,二姐家的雜物大多堆積在這個房間裡,餘下的地方勉強可以容納一張床,但毓秀還是很滿意,至少比那三個同命鳥幸運一些。再加上李二姐的熱情,毓秀的生疏感很快消除了。偶爾,她也到男知青那裡搭個伙,更多時候,就在二姐家同桌吃飯。再加上被稱作「狗子」的女娃兒已是十四五歲的大姑娘了,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春妮。這麼大的女孩子,正好跟自己是個伴兒。於是,在毓秀的一再要求下,春妮便把鋪蓋卷也搬到小套間。每到夜晚,煤油燈下,兩個女孩子就嘀咕到半夜。 其實,毓秀也只不過比春妮大兩三歲,但城裡人生活好,養得白白嫩嫩,讓春妮好生羨慕。毓秀說得哪怕一句非常簡單的話,春妮也會用心去聽,生怕漏掉一個字。特別到了晚上,毓秀的新鮮感一過,也就不再過多地絮叨,而是喜歡一個人靠在油燈前看閒書,春妮也就知趣地躺在靠牆的位置,臉朝裡一個人想心事。慢慢地,成了習慣。春妮想,毓秀姐知道的這麼多,一定是從書上看來的。 第02章:引發心事 二姐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雖然回到秀水村也十多年沒再外出過,但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長了不少見識。昆明、成都那些大城市的名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現在年月不同了,她明白,城裡人跟農村人的活法就不一樣。村裡人喜歡直來直去,城裡人往往拐彎抹角。於是,毓秀的事只要不是她說出來,自己是絕不會主動問她。 不過,時間久了,毓秀見二姐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就一點一滴將自己的家世吐露出來。二姐歸納了一下:這個毓秀祖上是大戶人家,祖父去了台灣,父親也犯了什麼錯誤,自己不能在城裡呆下去了,只得隨知青大軍告別父母,來到這名字聽上去還不錯的秀水村。至於有無兄弟姐妹,毓秀不提,二姐也不便打聽。不過,提到台灣二字,二姐心裡還是有些疙瘩,彷彿把自己多年的心結打開了。但這樣的事,自己提都不敢提,毓秀卻那麼毫不在乎地說出口,這又讓她暗暗吃驚。這個女孩子,一定有些特別的地方,而且看那眉眼,好一個標緻人兒,不覺心下喜歡;自己的兒子如果還活著,也該這般大了。想到這些,不覺起了可惜之心憐憫之情,把那些牽掛和思念放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除了隨二姐上坡幹活,閒下來,毓秀也會到知青點去。在那裡,她才可以找到更多的共同語言。人說來真是奇怪的動物,長期生活在城裡,能談得來的人其實並不多。可一到這窮鄉僻壤,每一個城裡來的人都會成為知音。毓秀幾次在心裡問幾個為什麼,都找不到滿意的答案。這幾個人,原本一個都不認識,可當相同的命運把他們圈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可以看出毓秀露出的笑臉。拿村裡一個剛嫁到這裡不久的小媳婦的話來說,就是:「城裡人就是漂亮。你看,平時少言寡語的毓秀,笑起來那個美。」 自從村裡來了幾位知青,村裡也並沒有什麼大異樣。但也還是有一些區別,就是知青點那邊每到傍晚便傳出悠揚的笛聲。後來村人得知,是那個被人看作英俊小生的林瑤吹出來的。村裡人不敢相信,就一支只有幾個小孔的竹管,居然冒出這麼奇妙的聲音來?不久,村裡的姑娘、小伙也喜歡圍在知青點聽林瑤吹奏。 這事驚動了楚爺。楚父其實不姓楚,只是不知從哪年起,人們就這麼叫著,也便流傳下來了。先年幹過村裡的主任,如今年齡大了,也就跟無事人一樣,這地走走,那家串串,頗有些威望。村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找村主任,也來找楚爺斷個公道。不過,楚爺趕得一手好馬車,村裡無人可及,偶爾有些這方面的活路,還是不免要找到他,他也快意地接受。安定的生活讓楚爺的心平靜了十多年,可自從村裡來了一幫被稱作「知青」的人,楚爺心裡便打鼓:這世道要變,至於怎麼個變法雖不得而知,可這肯定是個兆頭。尤其是這耳熟的笛聲,更勾起了楚爺心裡的陳年舊事。 楚爺倒背著手,旱煙管緊緊攥在手裡,盛煙的皮布袋在屁股後面悠來蕩去。眼前一塊碎磚頭,在農村本是極平常的,楚爺也從不拿這當回事。而這次,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楚爺走過,那塊斷磚卻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在他前面轉了老遠才停下。 「這個林瑤,有一些當年自己的影子呢。」 身邊明明沒有人,楚爺還是把聲音放的很高,彷彿是跟誰說話,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楚爺在村子裡轉了一圈,甚覺無聊。腳步也便不由自主地隨便移動著。他正低頭想著什麼,一塊碾盤橫在他眼前,一頭蒙著眼的小驢兒正起勁地繞著碾盤轉。跟在驢後面走動的柱子娘一邊將碾得細碎的豆粉往簸箕裡掃,一邊跟楚爺搭訕:「楚爺,沒跟桂爺一塊侃兒去呀?」 楚爺方才回過神來,在一旁的三楞石邊蹲下來。「這不正要去嘛,」 他抽出長煙管裝上一鍋煙,拿出一根秫秸穰,用火□打著了,一股青煙裊裊升起。鼓起腮幫吹兩下,便見清晰的紅火光。點上煙,將火使勁在地上摁滅了。收起火□和秫秸穰,把煙管含住煙嘴,「叭嗒」「叭嗒」急抽兩下,一股嗆人的味道瀰散開來。 拉了一會子閒話,楚爺起身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子。這條巷子楚爺最熟悉不過了:土坯泥牆,有的地方已經坍塌了大半,裸露出暗藏的碎磚斷瓦,幾蓬雜草胡亂地從牆縫冒出來,顯示著強大的生存威力。餘下的部分年深月久已經生了青苔,幾隻老母雞悠閒自得地「咕咕」著,或瞇上眼打盹,或懶洋洋地撲扇著翅膀。 巷子盡頭,是一道籬笆門,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帶小門樓的大門,兩家大門緊鎖,唯有籬笆門虛掩著。楚爺把籬笆門推向一邊,那條正懶懶地曬著太陽的老狗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見是熟人,動也不動一下,就又躺倒了。 「沒人?」 楚爺正疑惑,風門開了一道縫。風門也算是古人的創舉了吧?屋子除了正式的門之外,還再加一道門,不過,只是用幾根樹枝條編起來,然後釘上紗網或塑料布之類,為了夏秋天裡擋風雨和遮蒼蠅、蟻子之類。開門的正是那位桂爺。其實桂爺也不姓桂,只是像楚爺一樣,不管大人小孩,都這麼「桂爺」、「桂爺」地叫。 「今天楚爺來得晚啊。」 桂爺掇過一條小凳,讓楚爺坐了,見楚爺不似先前開朗,便問:「楚爺不是有什麼事吧?」 楚爺先是喝了一口桂爺新沏的茶水,又裝上一鍋煙點上,才若有所思地說:「老三,那些城裡娃都到咱這兒來啦,怕是有什麼事的吧?」 被稱作「老三」的桂爺咧開嘴樂了。「就這事啊?那與咱百姓有什麼關係?怕是那個吹笛子的惹起你的念想來了吧?」 楚爺沒有正面回答。桂爺說的沒錯,自己那個年齡的時候也是吹笛子的一把好手,而且,還是美妙的笛聲讓自己娶到了一位漂亮的媳婦。可媳婦就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從此,楚爺就再也沒有動過笛子,而且,也從來沒討過女人。等到兒子稍微懂點事了,把他托付給桂爺,一個人闖關東去了。 楚爺的心事,桂爺心裡最清楚;楚爺離家的那十多年在外的際遇,也只有桂爺隱約知道些。待他返回秀水村,一切似乎都還是原先的樣子,只是兒子大了,該娶媳婦了。他用帶回的錢,蓋了三間簡陋的房子,兒子、媳婦住兩間,自己住一間。憑著多年闖蕩在外的經驗,加上為人也還不錯,取得了村人的信任,幹了幾年村幹部。 那天,她在二姐家的門口見了毓秀,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想到死去多年的媳婦。那身條,那聲音,那長長的大辮子,活脫脫就是當年自己的心上人啊!不同的只是,城裡來的女孩子穿得時髦些,也更白淨,說話又嬌嫩。可單論臉蛋,自己的那個還更漂亮些呢。 這也就罷了,又出了一個吹笛子的,跟自己當年吹得一樣嫻熟。這個毓秀,會不會也像當年自己的媳婦一樣被這笛聲勾引了去?他並不是擔心什麼,而是這些事未免太巧合,讓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翻騰起來。 很快,楚爺心裡又平靜下來了。即使桂爺,也未必清楚自己當年那些事,自己外出做刀客,村裡更是沒有一個人知曉。他自己清楚,這事一旦傳到外人耳朵裡,他就會變成人眼中的匪徒,莫說讓人敬重,不敬而遠之才怪哩。也只有他一個人清楚,那時,這只是混飯吃的手段,不然,早就餓死他鄉,更不用說回來掌管秀水村的大印。 當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在外的十幾年,楚爺先後跟幾個女人有染,但都無果而終。不是女人不喜歡他,而是他覺得自己也只是漂泊之人,不想更多連累人家。沒準哪一天,就會暴屍荒野,不能讓喜歡自己的女人擔驚受怕。 喝過三杯茶水,一鍋煙不知啥時已沒了煙氣,只「滋滋」地聽得煙油抽動的聲響。他將煙鍋在鞋底用勁磕了幾下,又裝上一鍋,就灶前的明火點上。 又一袋煙的功夫,桂爺看出楚爺懶洋洋地不愛說話,不好多插嘴,便撇開話題。 「那些城裡來的娃子苦啊!」 桂爺接過楚爺的煙袋吸了一口,輕輕吐出幾個煙圈。「一個個細皮嫩肉的,哪裡是吃苦的材料?可又什麼法子呢,像咱們當年一樣,自己個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啊。」 他看看楚爺緩和下來的臉色,又喝了一大口水,特意在喉間停了一下,慢慢吞嚥下去。 楚爺接過話茬。「是啊,咱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還不明白這個理?你有再大的本事,也鬥不過天去。鬧鬼子那會兒,有本事往哪兒使去?看看現在,哪個有本事?還不都是圍著幾根莊稼轉?咱是不中用了,趁著還有幾口氣,過個平安日子也就完了。」 桂爺贊同地點點頭:「不叫鬼子攆了,也不用抓夫了,能過上這安生日子,也就值得了。」 他話鋒一轉:「只怕這幾個城裡娃也不會呆太久。這樣下去,人家的父母還不樂意呢。」 話音剛落,李二姐風風火火闖進來,連打盹的老狗也驚動了,爬起來像征性地「汪汪」叫了幾聲。 「楚爺,你怎麼還在這兒呀,出事啦!」 楚爺「霍」地站起來,還沒等二姐往下說,自己先咕濃起來:「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你早知道?」 二姐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知道什麼?這事可是剛剛才傳過來的呢。」 第03章:驕陽似火 秋日,依然驕陽似火。 毓秀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可汗水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整個胸部及脊背都濕透了,一張薄薄的手絹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而且,腰也酸痛得厲害,不時直起身,掄開雙臂渾身敲打敲打,略微舒服一些。 記得小時候猴在媽媽身上,撒著歡地聽從媽媽的安排,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是怎樣快樂的情景啊!不過,現在才真切感受到詩的確切含義。農民真是不易,他們把辛勤的汗水撒向田間,換來的不也就是填飽肚子嗎?那麼,自己又算什麼?現在,不也跟的的道道的農民沒什麼區別了嗎?還好,那個見了知青便有些羞澀的叫柱子的小隊長對知青挺照顧的,盡給自己安排些輕鬆的活兒,看來,他們的心是純樸善良的,村民們也就由此得到了與城裡人不一樣的快樂。而今天,村民們都在揮鐮如飛,揮汗成雨,自己卻只帶著一大幫放了秋假的半大孩子來拾稻穗,可以見出村民對她這個城裡娃還是蠻照顧的。 她再次起身,望著不遠處仍在收割水稻的社員,心裡有說不出的酸楚。為他們還是為自己?連她也說不清。反正,到秀水村還不到一個月,農民的酸甜苦辣算是一下子嘗了個遍。可是,即使農民再好,自己難道真的就這樣一輩子守在這裡嗎? 她不會忘記臨行前在學校發過的誓言,要扎根農村鬧革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啦。何況,過去也見過農民勞作的情景,但也只是從心裡體味他們的甘苦。可輪到自己身上,還真有些吃不消。 看看周圍嬉笑的孩子們,她也受到了一絲感染,彷彿一道涼風從身上穿過,不似剛才那般燥熱難耐了。她捋了捋緊貼額角的頭髮,無意間看到春妮正朝自己笑呢。她走近前,細細端詳這孩子。不,在毓秀眼裡,春妮已不再是孩子了。雖然兩條小辮在頭頂活潑地跳躍著,但那曬得透紅的臉蛋和高聳的胸部,足以見出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孩子了。 「我這是在想什麼啊?」 她笑靨禁不住蕩漾開來。春妮疑惑不解地歪著腦袋:「毓秀姐,你笑什麼啊?」 笑什麼?啊,還真說不出。她撫弄著春妮的髮辮,用手指前後梳理了一遍,再用橡皮筋勒緊了一些。 「笑你呢,已經是大姑娘了,還這麼嗲聲嗲氣的。」 「才不是呢,」 春妮扮了一個鬼臉,「姐姐才是大姑娘。」 兩人同時「撲哧」笑起來。 日漸西斜,毓秀不能直起身,盼著太陽快一點落山。她感到有些虛脫,再也承受不了太陽的曝曬。這一個月,她跟秀水村的人們一樣,早早起床,天黑才回家,在昏暈的煤油燈下幫著二姐做飯。很多時候,連飯也不想吃,回到二姐家,恨不得立馬四肢癱軟躺到床上,最好昏死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不知為何,遠處的人們都向這邊聚攏來。按理說,還不到收工的時間,若在平時,正趁著這涼快的時候多幹一些。正暗自想著,所有的人都站到路邊的幾棵歪脖子榆樹下。有的用葦籬不停地扇著,有的乾脆把搭在肩上的破毛巾塞到汗衫裡前胸後背地擦。 她看到小隊長柱子將鐮刀插在腰間,用草繩胡亂紮著,不覺暗自好笑,她想起了電影裡鬼子將要進村,農民們搶收的情景。進村的第一天,就是由他接待的自己,那時,總覺得他不夠大氣,言語也不多。直到現在,還是很少與知青搭話。不過,毓秀看得明白,這個柱子威望頗高,農人們都聽從他的調遣,從沒人含糊過。 「接上級通知,提早收工。」 小隊長柱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汗,「先開批鬥會,然後吃憶苦思甜飯。」 批鬥會?聽到這三個字,毓秀腦袋「嗡」的一聲,下面的話再也聽不進去了。她想起了父親被批鬥時狼狽的神態:頭上戴頂紙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掛一塊白牌子,戰戰兢兢說著低頭認罪的話。而自己,不得不在台下跟人一起喊著打倒父親的口號。也就是為了躲避這些不堪回首的場景,她主動要求下鄉,名義是為了接受再教育,實際上是不忍再看父親可憐的樣子。 初來秀水村,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好,不是想家,而是眼前總漂浮著父親可憐巴巴的神情,想像著母親犯病時的無奈,聯想到大哥也因為父親的原因在部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這些,又怎是一個弱女子改變得了的?更何況,現在連自己都身不由己,還怎麼管得了其它? 不知何時,她已隨人們走在回村的路上。讓她吃驚的是,人群中多了兩個持槍的民兵,押著一個頭戴高紙帽,脖子上掛著紙牌的人。這不是那個叫支聖的嗎?剛剛還跟人們一起收割水稻呢,這會怎麼變了另一種身份? 社員們早已司空見慣,沒事人一樣談天說地;孩子們則歡快地跟在押解支聖的民兵後面,嘻嘻哈哈地鬧騰。還有的孩子跑到前面掀掀掛在支聖脖子上的紙牌,說幾句玩話,立即引來一陣哄笑。 秀水村其實談不上秀水,可不知為何起了這麼個好聽的名字。不過,四圍的河溝裡還是積聚下不少雨水,不同花色品種的雜草滋意瘋長。每到傍晚收工的時候,成群結隊的「小咬」圍著回家的社員窮追不捨,「嗡嗡嗡嗡」地一直陪伴到家。 進村的路並不寬敞,但足以錯開兩輛逆向行駛的馬車。或許是前幾天剛下過雨的緣故,路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車轍。幾隻麻雀旁若無人地在路旁覓食,直到走近,才「轟」地四散逃開。 村東頭便是那台全村人都使用的碾盤,碾盤北側有一塊較大的空場,此時已聚集了不少男女老幼,加上收工回來的這些人,把個空地擠得滿滿當當。 支聖被兩個民兵押到一塊稍大而平整的石頭上,搭拉著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民兵問一句,他答一句,但也只是「是」或「我認罪」之類。毓秀不敢正視這場面,爸爸被批鬥的場景一遍遍在腦海裡閃現。 「爸爸,你現在怎麼樣了?」 她心裡痛苦地吶喊,「你可一定要堅持住,過幾天女兒一定回去看你。」 沒有人理解毓秀的神情。她抬起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模糊的人群中,她注意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 是他,人人都稱他「楚爺」的慈祥老人。 楚爺從桂爺家出來,跟著李二姐一徑來到這裡,便有些惴惴不安。雖然他猜測出批鬥的事,但具體怎麼弄法還拿不準。特別是那天看到那個俊秀的城裡娃後,他就感覺出這個女娃子一定有難以言說的隱痛。她的憂鬱明明就寫在臉上,即使甜甜地叫自己「老伯」的時候,撲朔迷離的眼神裡也還是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至於具體是什麼,楚爺也說不清。 而現在,楚爺慢慢明白一些了。其它的三個男知青,除了林瑤,都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楚爺相人多了,這世道,臉是包不住內心的。前幾天,跟自己一起搭過伙的老哥捎信來,打探這裡的情況,也透露了外面的一些信息。四處都搞階級鬥爭,世事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楚爺沒有心思想外面的世界,僅僅眼前就有些看不懂了。那個支聖的祖父,當年拚死拚活掙下幾頃地,到他父親這會兒,吸大煙幾乎作踐光了,可還是定了「地主」的成分。於是,支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地主崽子。幾十年過去了,支聖一直過著低頭哈腰的日子,見了村裡任何一個大人小孩都打哈哈,陪笑臉。三十多歲才娶了一房媳婦,比他大了整整八歲,還拖著兩個「油瓶」(兒子的俗稱)每到支聖挨批的當兒,他的老婆和孩子就躲在家裡不出門,偎作一團,唯恐聽到什麼不祥的消息。好在,都是一個村的人,也都瞭解支聖老實本份,並不怎麼欺負他,只是按上面的要求走走過場算完。 還有另一位就沒這麼幸運了。支聖是僅供村人批鬥,那個隋三麻子卻是每到公社開會,便被公社裡來人五花大綁押到主會場,每次回家,幾天都緩不過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公社受了怎樣的委屈,僅從裸露的部分來看,並沒有皮外傷,看來,那裡並沒有怎麼從肉體上折磨他;有的,也只是精神上的摧殘。 隋三麻子本名隋強,只因臉上有幾顆淺皮麻子,又因家中排行第三,便有了這樣的外號。據老人們說,那年他外出給母親抓藥,三個月都沒回來,後來風傳的消息證實他被抓了夫。三年後回到秀水村,不知怎麼就頂上了一個「漢奸」名號。 別看隋三麻子長相丑,為人倒也厚道,村人便覺得讓他戴這樣一頂帽子委實不合適,可又是不可更改的。不管是自願還是強迫,畢竟做過那事,也就躲不過這一劫去。 開過批鬥會,天還沒透黑,村裡大食堂的「憶苦思甜」飯還沒做好。楚爺磨蹭到最後,敞著大衫,逕直來到李二姐家。 第04章:憶苦思甜 剛進院門,只見李有根正蹲在屋門檻旁吸著煙袋鍋。有根的煙袋鍋跟楚爺的不同。楚爺的煙桿細而長,銅製的煙鍋磨的珵亮,煙嘴處據說是玉石打磨的;而有根的則是塑制的,只有煙斗裝煙的地方一層鐵片,煙桿呈弧形。 「來啦楚爺,」 只這一句,就又不再言語,挪到一邊,給楚爺倒出空地,並順手抓過煙箔羅遞給楚爺。 楚爺從有根的煙箔籮裡裝上一鍋煙,和有根對著吸,瞬間,兩人周圍便煙霧繚繞。一隻小花貓估計受不了這刺激,「喵嗚」一聲跳到豬圈的圍牆上,直勾勾地盯著這邊。 恰在此時,毓秀和春妮嘻嘻哈哈笑著跑進來。毓秀輕輕叫了一聲「楚爺」便要拉著春妮進屋,楚爺叫住了她。 「娃子,」 楚爺輕歎一聲,「楚爺知道你苦啊!」 他「吧嗒」一口煙,嗆得連咳幾聲。 「楚爺明白你的心思,可咱這地方窮,沒什麼好條件。你呢,來這裡也沒個說話的人。楚爺想啦,給你找個做伴的,也好說說話兒,這樣日子才不枯燥些。」 楚爺停了一下,「不知姑娘有這個意思不?」 楚爺的話讓毓秀雲裡霧裡的。做伴?什麼人跟我做伴?正疑惑間,楚爺又開口了。 「最近上面又下了知青的名額,我跟主任說了,再來個女的,這樣你也有個伴兒。」 毓秀明白了楚爺的意圖,咬緊嘴唇,忍住沒讓淚水落下來,重重地點點頭。 「沒旁的事啦,」 楚爺在風門上嗑掉煙灰,立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姑娘別灰心,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毓秀似懂非懂,直到楚爺走到大門口了,才急趕兩步。 「楚爺有空再來玩。」 「謝謝姑娘。」 楚爺樂哈哈地回了一個笑臉,邁出大門檻,煙布袋在他屁股後面左搖右擺。 送走楚爺,毓秀和春妮來到逼仄的小套間。經過兩個女孩子精心收拾,房間散發出勃勃生機。春妮從母親的舊衣料中找出一塊最鮮艷的釘在靠床的牆上,二姐也特意把家裡唯一的長條桌搬過來,上面擺放著毓秀的一排書,還有春妮的一些課本。所有的雜亂什物也早已清理乾淨。由於那只可愛的小花貓不時來巡視,老鼠們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姐姐真能幹,把家拾掇的像閨房。」 春妮翻弄著一本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已經發黃的舊書,一邊用逗弄的眼神對著毓秀。 「本來就是閨房嘛,」 毓秀奪過書,掖到床鋪一角,「小孩子家家的,看這樣的書也不怕中了邪。」 「嘻,」 春妮把毓秀放倒床上,故意胳肢她,鬧的毓秀滿床打滾。 「你個壞妮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邊說邊抓過一把掃床用的條帚,高高地揚起,春妮笑著跑了。 春妮一走,毓秀便又對著鏡子發呆。 才一個月的時間,皮膚已經曬黑了,不再像城裡人。社員們的生活是快樂的,但這樣簡陋而又骯髒的條件,讓她實在無法忍受。她懷念在家的日子,不但有爸爸、媽媽,還有那麼多的玩伴。在這裡,春妮雖也是好姑娘,可生活環境造成了很難有共同的語言和生活習慣。 毓秀不想埋怨什麼,畢竟,二姐待自己像家人一樣,這使她很寬心。爸爸、媽媽知道她的一切嗎?這麼長時間,只發出過一封信,還不能確定爸爸、媽媽能不能看到。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沮喪。人生該是什麼樣兒的呢? 正茫無頭緒地想著,窗外「光啷」一聲,驚得她從床上彈了起來。 毓秀剛跳下床,春妮一頭撞到她懷裡,一邊「嘻嘻」地笑個不了,一邊咕噥:「毓秀姐快看去,笑死人了。」 毓秀打斷她的話,問:「剛剛弄著什麼,叮噹亂響?」 春妮大口呼著氣:「妹妹春玲放學回來了呢,說是一塊吃『憶苦飯』去,冷不丁把洗臉盆打翻在地,弄了一裙子的水,在生悶氣呢。」 毓秀走到院子裡,果見春玲陰著臉站在屋簷下,搪瓷洗臉盆翻扣在地,小花貓蹲在一旁「喵喵」地叫個不停。 毓秀拉過春玲的手。 「春玲妹妹,怎麼不高興啦。瞧,姐姐給你買的什麼?」 春玲見是毓秀,立即綻開天真的笑臉。 「也沒什麼,春妮姐姐壞,故意欺負我,把我的裙子打濕了。」 「先換下來,一會就晾乾了。」 毓秀牽著春玲進到二姐的房間,一會,二人出來,春玲已換了一身土灰色但乾淨利落的學生裝。 毓秀讓春玲閉上眼,春玲故意瞇縫起來,瞅著毓秀走進小套間,一會又倒背手出來。 「睜開眼睛——」 毓秀一聲長腔,把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 「哇,」 春玲驚呼起來,「謝謝姐姐。」 「什麼罕物,我也瞧瞧。」 聽到動靜的春妮跑過來,見妹妹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鉛筆盒。 「這是姐姐送給我的。」 春妮說著,就要上來搶,毓秀一把攔住她。「這哪裡是你的?你的還在屋裡呢。」 姊妹三個正嚷嚷,二姐風風火火地從門外大步走來。「還逗呢,人家都開飯啦。」 毓秀不明白「開飯」的意思,但也知道,一定是吃「憶苦飯」了,不然,這麼晚了,二姐還沒動炊呢。 跟在二姐後面,來到大隊部一個廢棄的食堂。 這是一座只有三間房的小院落,當年大食堂那陣子也曾紅火過,漸漸敗落下來了。如今,已是蒿草滿地。沒料到,而今又派上了用場。 幾個青壯婦女把幾籠屜各色花樣的窩窩頭從熱氣蒸騰的灶上抬下來,然後在柱子的呼喝下每人到籠屜裡拿兩個。大多數人從牆角拿塊斷磚墊在□底下,有的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咀嚼起來。 毓秀姊妹三個也各拿了兩個不同花色的。說是不同,其實也只是顏色有些區別就是了,材料大致是相似的,就是用白菜幫、胡蘿蔔纓子摻雜著黃薺菜種子等兌成的。毓秀咬了一口,澀澀的,難以下嚥,卻有一種特別誘人的味道。 其他社員卻都吃得歡,有一個老太太說了句:「這憶苦飯比咱平時吃得還香呢。」 立時滿院子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正在笑鬧之際,一個三十多歲乾乾瘦瘦的男人大呼小叫地闖進來。 「我的呢?我的呢?」 手髒兮兮的,抓起一個菜糰子就往嘴裡塞,又惹出一陣哄笑聲。 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婦女一把扯過他的衣袖,「二流子,自己吃啊,沒給你阿花妹妹留一個啊?」 話未說完,自己先笑起來,眾人又跟著笑作一團。 那個被稱作「二流子」的男人直起身,四下咂摸了一會,然後走到一個約十八九歲穿著團花衣服的女孩子面前,涎著臉:「菊花,我省下一個,留著給咱娘吃。」 幾個年輕婦女跟著起哄:「菊花,拿著呀,這是有才孝敬丈母娘的呢。」 那個被稱作菊花的女孩子登時臉色醬紫,甩開二流子伸過來的手,飯糰子飛出去,穩穩地嵌進磚跺縫裡。 「你個臭流氓,你再找麻煩,我找你娘老子算帳去。」 菊花怒沖沖地掙脫了二流子,氣呼呼地跑了。 被人呼作「二流子」的李有才折回身,聳聳肩,翻著白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眾人顯示自己的威風。 「找我娘老子——我娘老子也做不了我的主。」 柱子走近前,遞上兩個菜糰子,然後拍拍他的肩:「我說兄弟,按理說你這年齡也該成個家了。不過先得自己好好做,做好了,還怕討不到老婆?像你這樣子,哪個都怕的。」 李有才默不做聲,眾人也不再嬉笑,一會,飯糰子吃完了。一個青年婦女象徵性地領著喊了幾句「不忘階級苦」之類的口號,便一哄而散。 回到家,毓秀跟二姐拉了一回家常,不自覺地說起晚飯時那個叫李有才的人。 「苦啊,」 二姐先是歎了一口氣。「他娘十八歲就嫁到李家,第二年就有了女孩兒,幾年下來,又連生了三個男娃,他是最後一個懷上的。才剛會走路呢,他那酒鬼爹到外村一個親戚家串門,喝多了酒,一頭紮在地上,就再也沒有動靜。他娘哭得昏天黑地的,死過去了好幾次呢。那時她還不到三十歲,好多人都來提親,她就是不應承,愣是把四個孩子拉扯成人。誰成想,兩個兒子那年月就死在朝鮮戰事上,換回了一個『烈屬』的紅牌牌。剩下的兩個,女兒倒好些,嫁給一個當老師的;兒子卻越來越不成才,結果混到快三十了,連個媳婦影兒也沒有。越這樣,就越不正經干,村裡人就給他起了個『二流子』的外號。」 「那個菊花呢?」 毓秀迫不及待地打斷二姐。 「那孩子命更苦,」 二姐又是一聲長歎,「先前還好,生下菊花後,她娘神智就出了問題,說是讓『皮狐子』把魂勾跑了。之後幾個孩子神經都不太好,也不怎麼管,沒長大就一個個死掉了。她爹氣不過,也不怎麼管她娘倆,這不,才十八歲的姑娘,那老頭子就聽別人攛掇,要把女兒嫁給二流子。這不是羊入虎口嗎?可別人說什麼他都不聽。二流子知道後也就急著要成親,菊花愣是不同意,就這麼糾纏著。」 毓秀不禁打了個寒噤:人活著,為什麼就這麼難呢? 躺在床上,又想起菊花甩手而去的那一幕,這個女孩子能逃出二流子的魔掌嗎?其實,世上有多少像菊花這樣的女孩子啊,找不到自己的所愛,也得不到真正愛自己的人。那麼,自己呢,自己也跟菊花相同的年齡,歸宿又在哪裡呢? 第05章:隋三麻子 第二天中午,二姐正在家和面,準備烙幾個玉米麵餅子,柱子急急火火地跑進來。 「柱子,你可是稀客呀。自從我這裡住上了城裡人,就嚇得一直不敢進門了呀。人家城裡娃可和順呢,哪像你家那個母夜叉?還怕人家女孩子吃了你呀。」 還沒等柱子開口,二姐先調侃了一通。 「二姐,哪裡話,」 柱子隨手接過二姐遞上來的蒲扇,猛勁地扇著,「這不是秋收了嘛,事多,忙不過來,也就少到你這裡來跟有根哥嘮嗑了。」 「跟有根哥嘮嗑?」 二姐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那有根哥就是屬豬的,能哼哼就不錯了,哪裡還有什麼人話?三槓子壓不出一個屁,半天哼不出一個字,我都懶得理他。」 「那是二姐把話都說盡了,讓有根哥說什麼去?不是我說的,就你一個,說得比哪家子人都多,還用有根哥說啊。」 柱子也不依不饒,反唇相譏。 這到是實情,全村人還沒一個能說得過二姐的。可那有根在娶二姐前,不也是老木頭一根嗎? 「瞧瞧我這一手的面,」 沒等柱子再往下說,二姐在臉盆裡隨便洗了兩把,從鐵絲上抽下幾乎磨禿了的毛巾,胡亂擦了兩下,掇過小凳,讓柱子坐。 「不啦,二姐。」 柱子站定沒動,「我只是給毓秀捎個話,咱村裡又來了個女知青,你告訴她,這個下午不用上坡啦,跟三個男知青一塊在家裡等著。還有,晚飯你也不用給她做,主任說了,今兒個一塊跟幾個知青吃頓飯,也算給他們接風。」 話音未落,毓秀、春妮嘻嘻哈哈笑著跑進來。毓秀見隊長在,禮節性地說了句:「柱子哥也在啊?」 柱子不知所措地撓撓後腦勺。 「我是來告訴你,這個下午不用上坡了。」 「是來了個新知青吧?」 毓秀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端詳著這個自己的直接領導者:中等身材,黝黑皮膚,透著憨厚和帥氣。 「你怎麼知道?」 柱子疑惑不解。 「剛剛我跟春妮在外面玩,正好碰到楚爺,就說起這事。」 「那我就不再多說了。來這麼久,你們幾個知青也該湊在一塊樂哈樂哈了。」 說完這句話,扭身就走。 沒走幾步,又踅轉來:「對了,那個新來的知青叫林巧雲,跟你們那個吹笛子的同宗呢。」 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停,把蒲扇放在風箱上,二姐留他吃飯他也沒搭腔,逕直走了。 吃過午飯,毓秀、林瑤和另兩個知青在柱子的帶領下來到村南邊的一片果園。說是果園,除去幾排桃樹和蘋果樹之外,還兼種著各類蔬菜。看守果園的老伯看樣子六十多歲了,彎腰駝背,臉上溝壑縱橫,不過面色倒還清朗,行動也非常利索。 「瞧人家城裡娃一個個長得,就跟那電影裡的仙人似的。」 老伯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說話含含混混地,「只是到了咱這窮地方,受委屈嘍。也好在,混個一年半載,也就回到爹娘身邊啦。」 柱子笑著打斷他,「人家城裡可不興叫爹娘,就你這老土才這麼叫呢。」 幾個人就都嘻嘻地笑。 「說得也是,」 老伯也呵呵跟著笑起來,牙縫裡彷彿透風撒氣的,「除了鬧鬼子那會兒,我還沒出過這個村呢,外面的花花世界哪裡能知道?現在土坷垃都埋到脖梗子了,這輩子也就這樣啦。」 一句話說得毓秀他們幾個笑彎了腰。 「今兒個咱就吃個新鮮,」 柱子看幾個知青笑得歡,待他們停止笑聲,有些賣弄地說了句,又對老伯說:「二叔,你看著弄幾樣菜,夠七八個人用的,今兒個晚上給城裡來的娃兒們接接風。」 又轉向毓秀他們,「我已叫二姐去買二斤肥肉,幾瓶酒。你們也一個月沒沾點肉腥了,趁這個機會開開洋葷。小伙子也多喝點,在姑娘們面前好好顯擺顯擺。」 毓秀抿嘴想笑,沒敢出聲。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靦腆的小隊長,居然也這麼幽默。她也聽二姐說過,村裡買肉都撿肥的買,為的是能煎出大油來,在食油供應緊缺的年代,肥肉也成了稀缺品。她就親見過二姐煉油的方式:先是把膘肉打成片,然後放進鍋裡用急火熬,把煉出的油瀝出來,直到鍋裡只剩下肉渣為止。 晚餐是在大隊隊部進行的。 隊部位於秀水村的最南端,在整個破敗的村子裡鶴立雞群:地基明顯抬高了一米左右,六間敞亮的北房全用青磚砌成,而且地基處還有鑿著花紋的青石板。門樓雖有部分傾圮,仍不失其輝煌壯麗。走進院落,空空蕩蕩,只有西南牆角停著一部銹跡斑駁的鏈軌拖拉機。毓秀聽二姐說過,這個隊部原是挨批鬥的支聖的爺爺留下來的。土改那會兒,不但土地沒收,宅院也充了公,唯一的後人支聖寄居在死掉的一個「五保戶」搖搖欲墜的草房子裡。 接風酒宴進行得熱烈而愉快。 接待他們的除了柱子還有大隊的民兵連長。他膀大腰圓,一身軍裝,說話粗吼嚨大嗓子。當過三兵年,雖沒混上一官半職,卻也立過功,受過嘉獎,並因此入了黨。退伍回到秀水村,第二年便被任命為民兵連長。 毓秀能看出來,這個自我介紹叫「李茂生」的連長性情豪爽,直來直去,絲毫也不遮掩他在村裡的王者之氣。他一面勸知青們多吃,一面豪飲大嚼。 幾杯酒下肚,知青們也不再拘束,放開嗓子大聲說笑起來。柱子一邊給連長斟酒,一邊勸毓秀和巧雲多吃些菜。 酒酣耳熱之際,一個背著長槍、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氣喘吁吁地闖進來:「連……連長,賊……賊……捉到了。」 「幹得好!」 李茂生一摔筷子,「呼」地立起身。彷彿意識到有些失禮,朝毓秀他們陪笑說:「噢,我們民兵連接到的任務,已經大功告成。你們接著來,我去看看就回。」 說罷,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衣領,同持槍的小伙子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村裡人已經幾天沒見到隋三麻子了。自那日去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一直神情恍惚,言語較以前更少了。見了村民除了還像以前一樣點頭哈腰,或是不那麼自然地笑笑,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下來。據他的鄰居單嫂子說,三麻子中了風,癱瘓在床,別說身不能動,連話也不能說了。 單嫂子說這些話的時候言之鑿鑿,也雖像其他村民一樣不敢進隋家的門,但這事卻是聽三麻子的老婆親口講的,當不會假。而且,以他們家的身份,也斷不會敢散佈是什麼假情報,那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村民便也相信了單嫂子的話,但心裡總繫著一個疙瘩:這個三麻子的路,真的就這麼走到盡頭了嗎? 三麻子只有一個兒子,還是那年被抓夫之後三個月生下來的。三麻子第一次見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滿大街跑開了。這讓三麻子欣喜,同時也覺著悲哀。喜的是自己終於活著回到了秀水村,悲的是這麼小的娃兒就已經背上「漢奸崽子」的惡名,從此在秀水村,在這個世上抬不起頭。小孩子家不知名聲之累,等大了,那還不得向我這個做老子的吐唾沫?我自己吃了三年苦不說,那是很快就成為過去的,可這「漢奸」的名號,卻是要背一輩子的啊。 如今的三麻子再也不是以前的三麻子了。說不是,也還是有些像,不同的只是以前還能在村裡溜躂溜躂,雖不能亂說亂動,也還能到村口那片空地上聽上一輩的人「講古」聽同輩的人講農田里發生的奇聞異事,更可以看小孩子們在眼前歡蹦亂跳。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這個世界給了自己什麼?三麻子的思緒有時會進入真空狀態,長時間地迷糊。即使清醒,也還是有些紊亂。他老婆最清楚什麼時候老頭子神智還好些,那就是老頭子眼角掛著淚珠的時候。她守了這個男人二十多年,雖見不出什麼大能耐,卻也很少見過他流淚。就是每次批鬥會押解回來,也眼睛呆滯,木訥不出一聲,但淚彷彿在被抓的那三年裡搾乾了,再也流不出一滴來。不管是公公老去,還是婆婆病死,都沒看出他有什麼傷痛,也不敢太過聲張,守幾天靈,找幾個人幫忙,草草埋進墓地了事。回來,更是一句話不說,撫弄著爹娘常用的幾樣東西愣神。在她心裡,這個男人已經不把這個世界當成人世,他的心早就死了。喘氣,只是死的另一種形式,當這口氣不在了,也就算正式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那些勢焰張天的人,也只是在為這個結局做準備就是了。 這個男人完了,隋強老婆想,其實,他早就完了,也早該完了。也或者他原本就不該活著回來。他回來,帶給自己的也就只是多了張吃飯的嘴,多了具聽話的擺設;自己呢,少了個「寡婦」的名號。可有了這些,兒子卻真正地完了。從還沒懂事起,就被人指著「漢奸崽子」、「漢奸崽子」地戲弄。不能上學,不能跟其他孩子痛痛快快地玩,甚至連高聲大氣說話也不夠資格。而今已經二十多歲,連個提親的人也沒有。也能理解那些女娃兒們,哪個願意做漢奸的兒媳婦?就是她們願意,她們的父母願意嗎?這不是一輩子的事,連兒子生了兒子,也還是漢奸崽子的崽子。這樣一輩輩傳下去,永無出頭之日啊! 第06章:月黑之夜 隋家的根從此斷了。躺在床上的三麻子即使心如死灰,但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就是老隋家的末日。自己家可是祖祖輩輩的本份人,怎麼到了自己這輩就變了呢?上愧對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吶。兒孫?兒子沒媳婦,哪來孫子的影兒?自己死了也就完了,兒子呢?三麻子不願想這麼多,可就這麼躺著,不想不成吶。自己這輩子沒混出人樣來也就罷了,兒子也跟著完了,隋家就這麼完了。難道給生病的母親抓藥錯了嗎?這不會錯,錯就錯在那些蠻橫不講理的大兵,他們見了強壯的男人就抓,敢逃跑的就打得死去活來。那時,他連在給誰賣命都還沒搞清楚,戰事就結束了,就這麼回到了秀水村,就在一次運動中頂上了一紙白帽子,就從此背上了漢奸的惡名並即將隨之埋葬。 他的淚「嘩嘩」地往外湧,他老婆也不再給他擦,就那麼任由流洩。雖然很少與老頭子交流,但相處二十年,她瞭解這個男人,他不剛強,但也絕不懦弱。每次批鬥都要在台上低頭彎腰幾小時,回來,從不歎一聲氣。他認為這是自己罪有應得,怨不得哪一個人,於是欣然領受人家的批判。人家說他有什麼罪行,他都說「是是是」別沒有其它的話。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是不是真心,那三年就是自己走過來的,沒有誰冤枉自己。走錯一步路——不,也不能說是自己走錯,是身不由己地走錯了——也得拿一輩子來承擔。這是報應,這種報應反讓自己心安理得。活著挨批鬥,這個不委屈;要死了,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一樣不委屈,而且還很坦然。進了天堂那是自己的福份,下了地獄那是自己的應得,證明報應還沒有結束。 可現在,他有些不平了,不是為自己,是為自己的老婆不平,是為這個老婆的兒子不平。一個人的錯一人擔當,可他們是無辜的啊!沒有人聽見他說什麼,他也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死了,死的坦然,可又死得不安生。他活著,沒給家裡帶來什麼好,他死了,那個進出自己家門的小伙子還是「漢奸崽子」枕頭洇濕了大片,和著厚厚的油灰黏黏的。他知道,他的老婆也懂他了。她可以給自己擦屎擦尿而不給自己擦眼淚,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了。這對老夫妻彷彿達成了一項默契,也只有兩個人能看懂的默契,不用交流,甚至眼神也不用。可這樣的默契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悲慼的下場? 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其他的人家可以向國家申請點救濟糧,而自己不能,沒有那資格。家裡養的兩隻老母雞都餓得下不出蛋來了,也就斷了家中財路。沒錢又沒糧,可飯總得吃啊!所以,當兒子提出要到田里偷割一些稻穗的時候,這個老實了一輩子也窩囊了一輩子除了當過漢奸從不幹任何自己以為是壞事的行將就木的男人面無表情,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月黑風高。 除了「呼呼」的風聲,「唧唧」的蟲鳴,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 隋小強趴在稻田里已有好長時間了,他採下一簇稻穗,停下來,聽聽除了風聲和蟲鳴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聲音。沒有,什麼也沒有,但他依舊不敢懈怠,每采一簇便再次停下來。等稻穗裝了半條編織袋,他覺出都有些心率不齊了。彷彿有種預感,不敢再採下去。靜靜地躺在兩行水稻的夾縫間,閉上眼,平衡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平靜了些。睜開眼,還是只有風聲和蟲鳴,便稍微有些放心。 要是一直躺在這裡多好啊,這裡的世界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沒有誰再說我是漢奸崽子,我也不用再朝誰低眉順眼。風固然大了些,但空中沒有一絲纖塵,不然,星星也不會那麼明亮,向自己調皮地眨巴眼睛。它們,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是在做賊呢,是偷公家的稻子,是挖社會主義牆腳。 小強不禁啞然失笑。這個,星星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風兒能傳遞給它嗎?小強當然不會這麼浪漫。現實的問題是,怎麼把這半袋子稻穗偷運回家。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向親戚借的二斤玉米面早已摻雜進地瓜葉和野菜變成麵糊糊進到爹娘和自己的肚子裡了。 忙碌了半天,他才覺得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了。幾天沒正經進食,它早就提出抗議了。不是他不想理會,是想理會而沒有條件。有什麼法子,誰讓自己的爹是漢奸,誰讓自己從漢奸老婆的肚子裡爬出來? 他顧不得想這些,現在唯一做的就是讓爹娘早一點吃上新鮮的米粒。他弓著身,小跑著奔向路邊。坐在地堰上,眼光向村莊的方向注視著。其實,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天上的星星。他伸出手,連手指都看不到。他不僅不害怕,反倒感激老天爺給了自己這麼好的機會。天這麼暗,風又這麼大,看坡的民兵大概早都回家守著老婆娃兒睡大覺了。沒有人會知道,這個時候,還有這樣一個賊,如此大膽地深埋在暗夜之中。 小強,是母親給他起的名字,按說,他父親叫隋強,自己是不應該起這樣的名字的。但起名字的時候,母親不知道那個叫隋強的男人還活著,更不知道那個活著的男人還做了漢奸。娘想爹,把眼都哭腫了。後來娘告訴自己,為了紀念「死去」的爹,便起了這樣一個名字。爹回來了,有人勸娘把這名字改了,娘說:「那個男人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只是一具乾屍,跟死人一個樣兒了。」 便也沒有另起別的名。好在,名字只是個記號,何況,像自己這號人,這輩子也出不了秀水村,有這麼個記號就足夠用了。 小強當然更忘不了這些年受的委屈。從記事起,全村的小孩子就不跟自己玩,不光爹成了牛鬼蛇神,連自己也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到爹在人前低聲下氣,他也學爹的樣兒,也一樣在人前低眉順眼。他忘記了自己活這麼大是不是笑過。好像有過一次,一個小女孩被一塊碎磚拌倒了,他扶起了她。那個小女孩馬上停止了哭聲,朝他裂開小嘴笑了,笑得那麼甜,他也就跟著會心地笑了一下。小女孩奔她娘那兒去了,他還沉浸在喜悅當中。是,這是真的,他這輩子肯定忘不了。 他說不出為什麼這輩子非得跟別人活得不一樣,但事實就是不一樣,自己也改變不了。這種不一樣是爹留給他的,抹也抹不去,更不會有別人給他抹去。爹其實還不到五十歲,可真是老了,即使年齡上還不算老,心也老了。現在,已經癱在床上,治癒的可能連想也別想,這口氣什麼時候斷,數數指頭就能算計到了。 爹這輩子是完了,娘這輩子也看到頭了。自己呢,才二十出頭,彷彿也看到死亡的邊緣了。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看不到未來。一個人,孤獨地來,孤獨地離開。來這個世上圖個什麼?這是沒有答案的問號,而答案又是明擺著的。可是小強說不出,他只知道,先弄幾粒米,讓爹死前也吃頓飽飯。 他自己都說不清該對爹愛還是恨。他問自己,回答是恨。沒有爹,就不會有自己;沒有自己,就不會受這麼多的磨難。但畢竟是爹的兒子,不能就這麼看著爹活活餓死。不,不是餓死,是餓死加病死還有屈死。屈?小強說不清,爹這一輩子是不是冤屈的。他知道爹當過漢奸,可那是什麼樣的漢奸啊,他只清楚是打過仗,但誰跟誰打,連自己都沒鬧明白,就隨著大部隊做了俘虜。他爹還不讓他往外傳,說他曾經假設,如果自己的那只部隊勝了,自己會不會也像民兵連長李茂生那樣牛氣。當然,小強也知道這句話的厲害,如果傳出去,不光爹會被拉出去打死,自己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不知過了多久,除了呼呼的風聲和唧唧的蟲鳴,沒有任何一點動靜。說不出為什麼,或者明白了自己就是在做賊吧,反正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而且,回家的三四里地一直弓著腰。他希望一直這樣,只有無憂無慮的小蟲歡快地在耳邊唱歌,只有呼呼作響的風聲為它們的和唱伴奏。他不希望有另外的聲音出現,破壞了這個美麗的夜晚。 他就這麼弓著腰溜到了家門口,又四處打量了一下,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他還是不自覺地這麼做了。斷定不會有人發現,他推開用幾根鐵絲纏起的木條柵欄門。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害怕有又些踏實。他像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壯舉,終於從艱難的境地逃脫出來,走向了一個奇妙的所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米拾掇好,趁著下半夜沒人,熬一碗白花花的米粥,讓快斷氣了的爹臨死前也能飽飽地喝一頓。 他的腳才邁進家門一隻,便覺得有什麼東西砸在肩膀上,還沒回過神來,背上的袋子就被鬼扯去了似的,兩隻胳膊也像被魔鬼之手狠狠地纏住,扭到後背反剪起來。 「別吱聲,出聲老子打死你。」 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耳邊低吼,肯定不是魔鬼,但聽上去比魔鬼還恐怖。 第07章:有才學藝 秀水村的東端,有一座獨特的院落。說它獨特,是因為它在這個破落的村莊格外耀眼。顯然,這三間平房蓋起來不到三年,還沒有留下風雨侵蝕的任何痕跡。更重要的,是自上而下,全用青磚砌成的外牆皮,房簷處還有三重精緻的紅瓦,每當下雨的時候,順瓦而下的水流如道道瀑布流瀉而下,煞是好看。 院落的東面,是成片的玉米地。正是玉米揚花的時節,站在院裡,便聞到一股濃濃的玉米香。在院落和玉米地中間,有一條小道,供村民出入。小道與玉米地之間,用小河溝隔開。河溝裡佈滿雜草,還能看出幾天前下雨留下的一汪汪水渦。每到夜晚,偶爾還能聽到蛤蟆的叫聲和土蟄「唧唧乖乖」的和鳴。 這就是「二流子」李有才的新家。別看家歸在李有才名下,可從起屋到整個院落完工,並沒有動李有才一分錢,也沒讓李有才出一分力。這是按上面的要求,給這個犧牲了兩個孩子的「烈屬」家庭特別的照顧。當然,也還有另一重意思,村主任當時就說:「李大媽獻出了兩個兒子,不能再讓這個兒子打一輩子光棍,那樣他們的父親也會地下不安。」 農村有種說法:「娶新娘,先有房。」 而由大伙出錢蓋成的這三間房,算得上是秀水村獨一無二的了,按說這家的主人娶個媳婦不成什麼問題。然而,當提親者一說到李有才,三里五鄉的人沒有不搖頭的。 「啊,就那個烏爛悠啊,就是有座皇宮也不能嫁給他。」 不過,住了半輩子泥坯房的菊花爹卻不這麼想,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深知房子的重要性。有房才有家,有好房子才能雨不淋、風不動。至於人,那算什麼啊?村裡那麼多好小伙子,不一樣種一輩子地,受一輩子窮嗎?結果呢,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於是,當有人一攛掇,他的心動了。雖然有才比自家菊花大十多歲,脾氣又差,幹活更算不上好手,但有了這房子,就比什麼都強,這是村裡任何一個人一輩子掙不來的。等菊花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怕李有才的心收不回來? 他把這個想法試探著告訴了菊花,沒想到女兒竟一蹦老高:「讓我嫁給這個老光棍,我寧願去死。」 提到死,著實把菊花爹嚇了一個愣怔。不管怎麼說,自己就剩下這麼一個女兒,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輩子也算完了。不過,菊花爹也有自己的打算,不能讓菊花嫁到外村去,要麼招贅,要麼也找個當村的,老來也好有個照應。 李有才一直跟母親住在老房子裡,他自己也發誓,娶不到媳婦,絕不進新家門。 現在,村裡又來了個新知青,村主任考慮再三,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就找到李有才,商量是不是可以把五個知青臨時安排到他的新房裡。 「啥?」 李有才眼珠瞪得溜圓,「我的新房可是等娶媳婦的,不能媳婦還沒娶到,先讓他們給我作踐了。」 好說歹說,李有才就是不鬆口。村主任歎息著正要離開,有才娘一步邁進屋。 「主任你也別為難,這房子是村裡人幫我蓋的,咱不能沒了良心。那幾個城裡娃來咱這裡也不易,就讓他們住著。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人活動著,反倒多些生氣。」 有才雖說在外名聲不好,對母親卻是極孝,而且,聽母親說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堅持。 「那我就聽我娘的。」 他重重地扔下一句,「不過醜話說在頭裡,等我有了媳婦,得重新用粉子涮一遍。」 「這個沒問題。」 主任爽快地答應,心想,只要知青有地方住,那些事將來再說。 於是,知青們有了自己的新家。林瑤和其他兩個男知青住西間,毓秀和林巧雲住東間,中間正好是吃飯的地方。 好在,當時蓋房的時候主任多了個心眼。按農村的習俗,進院的大門不能與屋門正對著,必須用影壁牆隔開。主任說:「反正弄一回,直接貼東牆蓋間廈子,也好做飯什麼的,屋裡也顯得乾淨。」 這樣,知青們正好可以在廈子裡做飯,三間小房也被兩個女知青拾掇的清潔無比。 「還真像那麼回事哩。」 三位男知青到房子周圍轉了一圈,回來看到房子大變了樣,禁不住讚歎,「還是有女孩子好啊,以後連吃飯也不用愁嘍。」 還有一點令知青們甚是欣慰,房子的主人李有才遠不似他們想像的那麼壞,他滿臉堆笑,熱情無比。先是把屋子裡雜亂的東西收拾走,又把燒火之用的東西準備齊全。臨走,還不忘指指南院牆邊的兩株棗樹。 「你們來的是時候哩,」 李有才甚至有些帶著諂媚地笑笑,「瞧這棗子剛透紅哩,想吃,可以隨便往下打,反正是自家種的東西,又不是外人,別客氣。」 這番話讓知青們深感意外。誰說這個貌不驚人的李有才是個二流子?這不,說起話來蠻暖人心的嘛。也就不再在意,放下心思住下來。 新來的林巧雲跟毓秀同歲,娃娃臉,一笑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再加上剪得清清爽爽的頭髮,連給人的感覺都是甜的。而且聲尖細音,步態輕盈,就像古典戲曲裡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 那晚他們喝酒回來,一直玩到很晚。煤油燈雖然不夠亮,但他們的心裡都有了家庭特有的溫暖。 說著閒話,不知不覺就提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李茂生匆匆而去,那麼久也沒有回來,還派了一個民兵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先回去。要不是柱子照應著,他們還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呢。特別是看到李茂生聽到那話興奮的樣子,跟立了什麼大功似的,便想那事對他一定有特別重大的影響。言及此,就又不覺納悶:「抓賊?就這麼個小村,抓的什麼賊?」 天畢竟不早了,而且,柱子今天特別下了通知,由於明天去的地塊較遠,一大早就要出工,他們不敢玩太久,帶著疑問回到各自的房間。 迷霧終於在第二天一大早解開了。 天剛濛濛亮,就聽到遠處傳來吹哨的聲音,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知青們想,大概是今天要早起的緣故吧,所以也就沒太在意,一個個慢吞吞地梳頭洗臉,涮牙漱口。 毓秀和巧雲忙著把飯做好,剛要喊他們三個來吃,就見李有才搖晃著細弱的身子大大咧咧進來,毓秀趕緊給他讓座,他手一擺。「不啦,已經吃過了。從今兒個起,我也得上坡了。柱子哥說得對,只有好好做人,才有女孩子喜歡。」 他打眼瞅了瞅巧雲,神秘兮兮地說:「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昨晚出了件大事吧?那個漢奸的兒子偷公家的稻子被抓了。這個可不興往外傳啊。我是聽二龍說的,他昨晚半宿沒睡,就守在他家門口等他呢。你說怎麼著,正好逮個正著。這不,現在還關押在大隊部呢,聽說今天晚上就開批鬥大會。」 見二人沒有反應,就若無其事地在院子裡轉了兩圈,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們二人說:「今晚有好戲看嘍,今晚有好戲看嘍。」 毓秀和巧雲弄不明白村莊裡人物的關係,所以沒敢多說話,這反倒使有才覺得無趣,只好悻悻地走開。 收拾好鐮刀來到村口,外出收割莊稼的村民都已聚齊了,只等車把式楚爺和有根。不一會,拐角處兩輛牛車慢慢悠出來,前面趕車的是有根,後面車上除了楚爺,旁邊還多了一個細瘦的人,走近前,才看清是有才,穿件灰白汗衫,頭上纏著黑裡透白的毛巾,像剛從大牢裡出來的勞改犯。 人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有才今天是咋地啦,想跟楚爺學車把式啊?」 一位穿花格子服的年輕媳婦邊往車上跳邊調侃。 有才只是嘿嘿笑,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全不像二流子的風格。 「有才說了,」 楚爺一揚鞭,「從今兒個起,要好好做事啦。我這鞭王的大印,也中交出來了。如果有才真的成才,我就把手藝傳給他。這可是他親口答應的哩。」 「有才能學好,看來這世道要變了。」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拍拍有才的肩,懷疑地說。 人們一路說著笑話,不覺來到了地頭。這是一片成熟的大豆,枯葉大多已經敗落,簇簇枝條上掛著一串串泛黃的豆角角,細摸,毛絨絨的,有些扎手。 令人奇怪的是,一路上,有才像是變了個人,只是眼瞅著楚爺鞭梢所指,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說來也怪,自從村裡來了幾個知青,特別是那個笑靨如花的林巧雲住到自己的新房後,有才心裡就直打鼓。 「城裡娃就是好啊!」 有才想,「面色白淨,說話輕聲細語,哪像村裡這些老娘們,一個個粗吼嚨大嗓子的,跟牲口叫起來差不了多少。只可惜,像自己這號人,連村裡的姑娘都瞧不上,更別說城裡娃了。不過,能常常看看她們的笑模樣心裡也舒坦呢!」 安置下知青的這個夜晚,他翻來覆去一夜沒睡踏實,雞叫頭遍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小會,一大早就忍不住到新房看了看。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那些知青跟自己根本不搭界,可就是忍不住要去親近。 他想學好,甩掉「二流子」這難聽的名字,可又生性懶惰,想到在地裡流大汗就發怵。忽然,楚爺喲喝牲口時那一聲長嘯提醒了他,何不跟楚爺學趕車?這活路既輕鬆又招惹人。他心裡直納罕,任多麼剛烈暴躁的牲口到了楚爺手裡也得服服帖帖,心裡便有些奇。離開新家,他就找到了楚爺,說出自己的想法。沒想到楚爺沒等他把意思說清楚,就爽快地答應了。 第08章:巧雲弄巧 趁早上涼爽,柱子一聲呼喝,就按部就班地干開了。二姐帶毓秀和巧雲將車上鍋碗瓢勺及柴火等一應雜物卸下車,準備埋鍋造飯。 第一次到這樣的環境,巧雲有些興奮,左看看,右瞧瞧,問這問那,把二姐逗的直樂。 「巧雲,」 二姐一邊整理蔬菜,一邊打趣她,「別看你現在樂成這樣,等這新鮮勁一過,有你好受的。」 「才不呢。」 巧雲一撇嘴,兩個小酒窩像綻開的花朵,煞是好看。「讀書的時候,看到關於農村的文字,我就陶醉,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我就一直嚮往著,等有一天,就搬到農村去,在那裡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學校一號召,還沒中學畢業,我就搶先報了名。這一路上看到的,比我想像的還要美。二姐,你也一定喜歡這地方吧?」 「喜歡。」 二姐「咯咯」地笑了。「不喜歡又咋樣?又不能挪到你們城裡去。」 就這樣嘻嘻哈哈的,灶台支好了,西紅柿、黃瓜也切好了。二姐和著面,對毓秀和巧雲說:「做飯還早呢,你們先到野地裡轉轉去吧,這裡空氣可比城裡新鮮。」 毓秀和巧雲跑開了,她們彷彿真的融入到自然之中。陶醉?是啊,巧雲剛剛說的這兩個字正符合了現在二人的心情。她們沿著河邊嬉笑、打鬧,一回頭,已經走出老遠。 這裡可真是好地方,雖不能說山清水秀,卻也有著天然之趣。二人這裡看看,那裡瞧瞧,總會有新奇的發現。特別是巧雲,初來乍到,剛驚歎完這種草多麼稀奇,又讚歎那種花多麼鮮艷。不大一會功夫,左手便盛滿了五彩斑斕的野花。這還不算,當一隻長綠螞蚱從眼前飛過,她趕過去直追,還沒追到那只呢,又有好幾隻從她腳下四散飛去,樂得她一邊笑,一邊在地下左撲一下,右撲一下,結果,野花撒了一地,連一隻螞蚱也沒撲到。 「這些小玩藝,還挺能跑哩。」 她嬌喘微微地坐在雜草上,「不追啦,歇一會。」 毓秀璨然一笑:「人家是在奔命呢,能讓你捉到?」 「毓秀姐,瞧,這河水多清啊!」 巧雲讚歎著,手撫著草地站起身,試探著來到水邊,掬起一捧水就要往毓秀身上潑。毓秀一看巧雲的架勢,就知道她不懷好意,趕緊往回躲。還沒跑出兩步,猛聽得巧云「啊——」 地一聲尖叫。 毓秀一驚,一回頭,便見巧雲歪斜著身子倒在泥地上。 二姐剛把面和好,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脊背,就聽毓秀驚惶失措的聲音在大地間迴響。 「二姐——二姐——」 毓秀氣喘吁吁邊跑邊喊,「二姐,出事啦……巧雲暈倒啦。」 「啊——」 二姐一驚,趕緊跟著毓秀向河邊奔去。 雜草叢中,巧雲驚魂未定地坐在那裡。 「怎麼了,巧雲?」 二姐關切地握住她顫慄的手。 巧雲臉色煞白,愣了一會,「哇」地一聲撲到二姐懷裡。 二姐緊緊摟著她,輕輕拍打她的肩膀。 好久,哭聲漸弱,二姐才開口。 「瞧,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看嚇成這樣。」 二姐故意放緩口氣,「有什麼事,儘管跟二姐說。」 巧雲抽嚥了一會,突然破涕為笑。 「你個死妮子,嚇死二姐了。」 二姐也跟著笑了。 毓秀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三個人坐在草坡上,太陽懶懶地曬著她們。 從巧雲口裡,二姐和毓秀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清涼的河水把巧雲吸引到河邊,她一手抓住河邊的一綹蘆草,另一隻手就去河裡撩水。她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水如此清澈和好玩,便用手往遠處狠勁地撩著,看清涼的水揚起又落下,濺出簇簇水花,暢快極了。看到毓秀攥著一把綠葉過來,一下子冒出一個鬼念頭,準備撩水往毓秀身上灑。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手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湊近了一看,是兩條粗頭長尾的小蟲子彎彎悠悠地在手裡自在地搖晃。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往岸上跑,腳下一滑,一塊泥巴從腳底飛出老遠落進水裡,自己也摔了個大跟頭。 「城裡娃兒,哪見過這陣勢?」 二姐聽罷禁不住笑了。「以後可得多留點神,像這樣的死水河,什麼事都可能有。看上去清著呢,可孳生了不少小蟲蟲呢。要想河水乾淨啊,還是到活水裡去。」 什麼死水、活水的,把毓秀和巧雲搞暈了,好奇地盯著二姐。 「瞧我說的。」 二姐先是一樂,又接著解釋,「死水就像這樣沒有出口的河溝,活水就是流動的有出口的水渠。看見嗎?」 她指著河邊高處的另一條並行的河道,「這就是天旱時放水用的,只是現在收莊稼了,也就乾枯了。」 三人邊說邊笑著回到了做飯的地方。日頭已偏向正南方向,她們便緊著燒火。 對這活路,二姐可謂輕車熟路,毓秀跟二姐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也摸到了一些訣竅,所以什麼時間該做什麼,弄的乾淨利落。巧雲可傻眼了:切菜,幾刀下去,小指肚犁了一道小口子,鮮血沉默了只一會兒,便滲出來,聚成一個小疙瘩,小疙瘩還在逐步擴大。趕緊捏住,老半天才敢鬆開,半根指頭好長時間沒反上紅來;燒火,風也老跟她作對似的,火苗盡往自己眼前竄,逼得她只顧著往後仰不說,嗆得一個勁直咳嗽;二姐和了這麼一大盆面怎麼個弄法呀?心裡根本沒有底。 二姐看她傻呆呆的樣子,一邊麻利地幹著,一邊逗她:「巧雲,你不是喜歡農村的大自然嗎?這可就是你說的大自然最主要的部分。這裡的自然可不是你書本上學的那種遊山玩水,那個有閒功夫就成。這裡的自然,嘻,有閒沒閒地你都得好好看清嘍,不然,它可饒不了你。」 不光巧雲,二姐這些半土不洋的話連毓秀也逗樂了。 巧雲更是「嘻嘻」笑個不住。她知道二姐這些話是明裡暗裡逗弄自己,越法開心地笑起來。 「咦,二姐,」 毓秀把大約二十個雞蛋打到一個搪瓷盆裡,好奇地望著二姐。「這套理論你是跟誰學得啊,跟別人的說法可是不一樣呢。二姐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我可是要服了你了。」 二姐把一塊張牙舞抓的樹根在地上摔打了幾下,把上面的毛刺折彎了,塞到灶膛裡。 「那年月啊——」 二姐像是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自說自話地,「兵荒馬亂地,哪裡有現在的好日子?那年跟著爹娘逃難到了昆明那地方,人多的簡直沒有藏身之處。你想啊,鬼子來了,內地的人都湧到這兒來,哪裡容得下?我和爹娘露宿街頭,饑一頓飽一頓的,勉強剩下一口氣就是了。就是這樣,還是不能持久。那年冬天,也不知怎麼了,昆明竟下了那麼大一場雪,得了病的父親再也熬不住了,歪在娘的懷裡直哆嗦。那天天還沒亮,我和娘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嚥了氣。爹臨死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你們娘倆一定要活著回老家,記住把我也帶回去啊!』」二姐越說聲音越低,感覺有濕濕的東西從眼裡往外湧。她停頓了一下,回過頭,才見到兩個女娃正抹眼睛,眼圈也紅紅的了。 「看看,」 二姐起身,撫著兩人的肩膀,「都是我鬧的,惹你們不高興了。」 「沒事,」 毓秀靠緊了二姐,又拉過巧雲的手,喃喃地說:「二姐是苦命人,所以能把世事看得這麼開。跟二姐那麼長時間,也從沒聽二姐說起過。我所看到的只是嘻嘻哈哈的二姐。我還以為二姐也一樣有過幸福的童年。」 「幸福的童年?」 二姐樂了,「那個亂勁,哪裡還想什麼幸福?能不四處亂跑,吃上口飽飯就滿足了。現在趕上好時候了,有個安定的家,有頓飽飯吃,二姐心裡高興著吶。」 說完輕歎一聲:「要是爹娘活到現在就好啦,過上一天這樣的日子,他們死也瞑目啊!可惜,爹沒能回到老家,娘也不知還在不在。回來的只是我一個人,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啊。」 毓秀和巧雲長時間沉默著,直到二姐鬆開她們的手。 「瞧,都是我弄的,火都滅了。」 二姐趕緊抓起一把□草塞進灶膛,火「呼」地一聲從煙道竄出老高。 毓秀也拿過搪瓷盆,拿筷子將雞蛋攪和著。 二人正聚精會神,各自忙活著,猛聽得巧雲驚恐地大叫起來:「二姐,不好啦,失火了——」 二姐和毓秀順著巧雲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約摸幾里外的地方冒著滾滾濃煙,毓秀也驚愕地張大眼睛,二姐卻笑得前仰後合。 「人家失火了,二姐還笑呀?」 巧雲責怪地把嘴噘得像個水蜜桃。 「這哪裡是失火,是社員們在休息呢。」 「休息?」 二人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是啊,他們干了半天活,累了,就堆起一些豆子,點上火,一會,火滅了,他們就可以吃上最新鮮的爆豆了。而且,可以聚在一塊說笑,也好放鬆放鬆。」 「啊——真有意思。下次我也不做飯了,就吃爆豆去。」 巧雲手舞足蹈。 「你以為光是吃爆豆啊,還得割豆子呢。」 二姐又把一塊方而短的木頭續到灶膛裡,輕輕歎口氣。「那不光是力氣活,還得忍受日頭的曝曬。特別是那些豆夾子,攮的手上沒一點好地方,洗手都『沙沙』地疼。」 「人家巧雲可是從書上學來的呢,連『鋤禾日當午』都是再美妙不過的生活畫卷。」 毓秀接過話茬。 「你說我——」 巧雲抓起一根長木條就去追打毓秀。 水沸騰起來了。 第09章:野外奇趣 二姐把和好的面撕成一片片扔到沸水裡,面片先是沉到水底,不一會,就又漂浮上來。 「這是吃什麼呀?」 連毓秀也睜大了好奇的眼睛。 「不懂了吧?」 二姐往鍋裡下著面片,頭也不抬地說,「這才是農民的特色飯呢,為得是做起來方便。你想啊,這麼多人,做菜哪做得過來呀。就這麼著,等面熟了,把黃瓜啊西紅柿啊什麼的往鍋裡一攪和,就什麼都齊了。臨出鍋,再把蛋花倒進去,滋味美著呢。」 二人咂吧著嘴,彷彿這「蛋花面片」已進了口中似的。 就像是商定好了的,這裡飯做好了,那邊柱子也領著幹活的回來了。有才緊緊跟在楚爺後面,手臂輕揚,完全一副車把式的架式。 人們從車上找出各自吃飯的家什,排成長長的兩溜,由巧雲遞碗、二姐掌勺、毓秀分發。不一會,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分頭「唏溜」去了。合著歡樂的笑聲,一大鍋面片風捲殘雲般消失了。 有才出奇地沉靜。他尾隨楚爺來到一株大樹蹲子旁,一會兒說著什麼,一會兒又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那神態,那動作,活脫脫一個戲劇中的小丑。 「有才,咋不見菊花來啊?」 還是上次吃「憶苦飯」時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歡快的聲音像剛下完蛋的老母雞,「咕咕咕咕」地,惹得旁邊的婦女笑得東倒西歪,跟著起哄:「是啊,今天怎麼不跟在菊花□後頭啦,是不是知道光靠這不行了啊?先跟著楚爺成了車把式,那菊花怕咱還看不上眼呢。」 又是一陣更狂的笑聲在整個田野裡迴盪。 有才表現得出奇的冷靜,對那些大老娘們的冷嘲熱諷毫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地裂嘴「嘿嘿」笑。 「人家有才早下過保證,送走原先的二流子,迎來全新的李有才。」 柱子扯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從今兒個往後啊,再不許叫有才二流子。如果誰敢再這麼叫,我就扣他三天工分。」 一個快嘴小媳婦搶過話頭:「那不叫的是不是獎勵三天工分啊?」 眾人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把柱子也逗樂了,一口飯噴出來,正好濺到小媳婦的臉上。 「發情啊?」 小媳婦一邊笑罵,一邊拾起一塊土坷垃,追趕柱子。「發情找你老婆去啊,你老婆剛洗了澡在炕上等你呢。」 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連遠處吃飯的也吸引過來了。 「這麼熱鬧啊,俺也來看看風景。」 一個又黑又粗的中年男子說。 「這裡可沒什麼風景,只有夜貓子叫春呢。」 小媳婦話音剛落,自己先捂著嘴笑起來,眾人就又跟著笑。 毓秀和巧雲聽了小媳婦的話都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也透出了紅暈。但看到他們開心的樣子,心裡也直樂。毓秀想,農民雖苦,可心裡是甜的呢。想到這裡,不覺又想到城裡的情景,想到爸爸、媽媽。 「他們怎麼樣了?已經好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唉,要是爸爸、媽媽也在這裡,哪怕跟農民們一樣受苦受累也好啊。至少,他們可以活得這麼開心。」 又一陣劇烈的轟笑打斷了她的思路。她轉回身,看到一胖一瘦兩位中年婦女正把一個高個子男人掀翻在地,往他的衣領裡塞毛毛草。 「再放肆,把他五花大綁吊在樹上。」 胖的說。 「就是。」 瘦的說:「就把他吊在東灣邊的柳樹上,吊夠了,把繩子砍斷,正好落在水裡,那才好看。」 所有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連三個男知青都抿嘴嘻嘻笑。 「『長條』,趕緊叫她們大姐姐吧,你叫,她們就饒了你。」 二姐丟下飯碗,跑過來解圍。 「就是,就是。」 眾人隨聲附和。 僵持了好長時間,高個男人才輕輕說了句什麼。 「聲音太小,讓大傢伙都聽見才算數。」 騎在他脖子上的胖婦女說。 「對,讓大傢伙都聽見才算數。」 壓住他雙腿的瘦婦女笑著應和。 「大姐——姐,二姐——姐。」 被二姐呼作「長條」的男人無奈中聲嘶力竭地拖著長腔喊了一嗓子,整個田野裡都迴盪著他的聲音,但很快就被一陣狂笑淹沒了。 柱子笑瞇瞇地走過來,手裡還端著一隻碗,他把最後一片黃瓜吸進嘴裡:「二位嫂子,在自己家裡還沒把男人折騰夠呀,還來拿『長條』尋開心。」 胖婦女笑著轉回頭,笑得更響了:「柱子,別仗著你是隊長就來管閒事,現在可不是幹活的時候,什麼都由你說了算。你要是不老實,讓你也吃塊土坷垃。」 旁邊的人跟著一齊發聲喊:「胖嫂子說的對,趕快把柱子縛倒,那才顯出自個的威風呢。」 「甭縱容我,俺可不捨得欺負俺柱子兄弟呢。」 胖嫂子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正說笑間,一人騎著毛驢漸行漸近。直到近前,才看清是二龍。 二龍從驢背上跳下來,一臉莊肅,直到柱子跟前:「今天早點收工,晚上召開村民大會,公開批鬥盜竊犯隋小強。」 「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地長歎一聲,個個斂聲屏氣。 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雲彩。 如果放在詩人的筆下,定會賦出華美的篇章,可是對正在勞動著的農人們來說,卻無疑於一場殘酷的謀殺。 吃過午飯,疲憊於不覺中襲上身來。他們或躺或臥,或站或坐。有的瞇上眼靜靜地休息,有的喝水拉閒呱,有五六個男人在一簇荊棘叢北側甩起了撲克,躲避著不懷好意的陽光。 楚爺跟柱子坐在車轓上聊著什麼,煙鍋裡裊裊青煙在這明淨的空間裡顯得特別耀眼。他「叭嗒」了幾下,感覺火已經熄了,就又掏出火□擦了幾下,登時秫秸穰上又閃出了紅火頭。 毓秀和巧雲幫著二姐收拾炊具,待拾掇的差不多了,柱子跳下車,對一個正在玩撲克的小伙子說:「有良,你帶他們再去割一會,時間不要太久。我和楚爺有些事要商量,就不過去了。」 有良起身,喲喝那些躺在亂草中閉目養神的人。 一個個一折一折地立起身,伸著長長的懶腰。 像鏖戰後的殘兵敗將,「叮鈴鐺啷」地甩著胳膊遠去了。 二姐讓毓秀和巧雲再到小河邊轉轉去,這正符合二人的心意,手拉手跑掉了。 楚爺等三人在大車一側的陰涼處坐下來。 楚爺掏出煙荷包,裝上一鍋煙;二姐拉起洋火,給他點上。 柱子看出來,楚爺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對勁。莫不是為隋小強的事?那個與楚爺沒什麼關係啊?楚爺不說,他也不便多問。 倒是二姐打破沉寂。 「楚爺,」 二姐扔掉洋火棍,「昨晚的事,你知道了吧?」 楚爺「叭嗒」一口煙。 「這事一大早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來,誰不知道?今兒一大早,我就怎麼也睡不著了,總覺得不對路,就想到駝爺那裡坐坐,半路上碰到單嫂子,她拉住我,很神秘地說她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那張烏鴉嘴裡,還能說出什麼正經話來?」 柱子打斷他。 「這次我倒覺得有些真。今天早上的傳言已經證實了她的說法。」 一鍋煙耗盡,楚爺把煙嘴在車轅上輕輕磕磕。「她說夜半她起來撒尿,聽得隔壁隋強家嚶嚶泣泣的,隋強的老婆一邊哭還一邊嘟噥著:『你個老不死的,怎麼不早死啊,把我害了也就罷了,害得兒子也人也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個男人除了劇烈的咳嗽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估摸著,這個三麻子也沒幾天的活頭了。昨晚小強被抓,這家子人算是沒法過了。」 「那有什麼辦法?」 二姐接過話茬,「別人家都還有點救濟糧,他家什麼也沒有。那個小強之所以去偷,怕是家裡一點吃得也沒有了吧?人哪,就是活張嘴啊!這個三麻子,老實了一輩子,咋就這麼命不濟呢。」 「就他家那成份,我們能怎麼辦?」 柱子輕歎一聲。「我倒是想著也救濟他們家一點呢,可這話誰敢說出來?沒有敢惹這麻煩的。現在,落到李茂生手上,算是完了。」 「那個李茂生真可惡,」 二姐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都當村當院的,幹麼非得把人往絕路上逼呢?」 楚爺沉默好長時間,連咳幾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也不瞞二姐說,我出去闖蕩的那些年,也見過一些世面,什麼樣的人沒打過交道?像李茂生這種人,就是踩著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官迷,他才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呢。」 他頓了頓,「有一些話悶在心裡幾十年了,今天也讓你們知道,其實,在外遊蕩的那些年,我是在內蒙做刀客。」 「啊?」 二姐和柱子同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驚奇,是嗎?」 楚爺緩緩地,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那些年我先是到東北闖蕩了一陣子。也不養人哪,我就往西去,才知道那裡有刀客的事。先在那裡看了一次比賽,勝的那家子一下子就贏了十頭牛、二十腔羊。我眼紅了,下決心自己也幹一下子。後來才知道,那些刀客都是別人雇來的。贏了,主家會有高額的回報,一旦輸了,不被打死,也得打成終身殘廢。都難哪。」 「那你還要做?」 二姐急沖沖地問。 「兵荒馬亂的,還能做啥?」 楚爺長歎一口氣。「想來也只有這條活路了,我就拜了一個師傅,拚命練了三年,從小賭到大賭,從來沒失過手,被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看上,重金來找我……」 「二姐,看這些花好不好看?」 毓秀和巧雲笑鬧著跑過來,每人手裡都抓著一簇紅紅綠綠的。 「好看——」 二姐拖著長腔。「看人家城裡娃,看到什麼都是好的,咱天天守著,也沒覺出什麼來。」 柱子插言:「那咱到城裡去,也是眼花繚亂的,她們也覺不出什麼來的吧?等她們的新鮮勁兒一過,也就跟咱們一樣啦。」 又說了幾句閒話,楚爺還是一臉凝重。 「今晚的大會,又夠老隋家嗆的。」 他恨恨地一咬牙,「那個李茂生,真不是正經人養的。」 二姐說:「是啊,人誰沒個難處,幹麼非得置人於死地?人家三麻子當過漢奸是不假,可還不是被逼的?現在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也不能讓人餓死啊?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餓死人的事?」 「那可是立功陞官的大好機會哩。」 柱子有些乾渴了,覺得喉嚨有些癢,聲音也嗡聲嗡氣的。「人家受過部隊那麼多年教育,自然思想覺悟跟咱不一樣,階級意識高,立場鮮明,哪像咱們,就一門心思想著吃不上飯怪可憐的。」 「其實還不是為了自己個?」 楚爺站起來伸伸腰,「人哪,不管表面上怎麼偽裝自己,內心裡的小九九我還看不出來?越是這樣的人,私心比誰都重。他所做的這些,還不就是為了自己升的快一點。升上去是為了什麼,為人民服務嗎?」 第10章:批鬥大會 二姐剛要接過楚爺的話頭,猛聽得大車另一側「啊」的一聲,急回頭,就見巧雲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這小妮子,又怎麼啦?」 二姐奔過去,和毓秀一起把她拉起來。只見巧雲面色慘白,指著一簇草叢,抽泣著撲到二姐懷裡。 二姐撫弄著巧雲的後背,朝巧雲指的方向望過去。草叢簌簌作響,一條小花蛇蜿蜒而逃,接著回過頭來,鮮紅的「芯子」快速抽動著,威嚇著緊盯它的人。 二姐把巧雲摟得緊緊的,好一會,巧雲顫慄的身體平靜下來。 「怎麼啦?怎麼啦?」 楚爺和柱子也趕緊跑過來,急切地問。 「沒什麼,就一條小蛇。」 毓秀已經習慣了,不慌不忙地回答。 「沒事啦,沒事啦!」 楚爺寬慰她,「見上幾次就好啦。這不,毓秀跟你剛來的時候一樣,見了蛇跟什麼似的,現在可有大將風度了呢。」 一句話笑得巧雲眼淚都出來了。 「你不惹它,它是不傷人的。」 柱子說,「其實,它比你還怕呢。」 這一驚一乍地,讓毓秀樂個不了。想起自己剛來的那會,也像巧雲一樣,什麼東西都覺得新奇,什麼東西又覺得害怕。這會在巧雲面前,她可有資格做大姐姐啦。 「走,」 毓秀把巧雲從二姐懷裡拉出來,「這次咱們走大路去,保證啥事也沒有。」 巧雲不想動,二姐安慰她:「跟著毓秀姐,沒事。」 「那今晚的事怎麼辦呢?」 毓秀和巧雲走後,柱子望著楚爺。 「這個我也沒轍啦。現在形勢就這樣,咱也改變不了,只能到時再說啦。只是可憐了老隋家,你說咋就這麼背呢。」 二姐又轉回到剛才的話題:「楚爺,你是怎麼在內矇混得呢?」 「那年月啊,想吃一碗安生飯難哪。」 楚爺神色凝重,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那些血腥的場面。「那次有個大戶來找我,我也猶豫了好半天,這畢竟是關係到性命的大事,馬虎不得。那大戶許我重金,我就豁出去試一次吧。試好了,這一輩子就不用愁啦;鬧不好,也就我這一條命,反正值不了幾個錢。只是那時還想著兒子,下不了決心。最後大戶三翻五次來找我,也就接下啦。」 「後來呢?」 柱子有些迫不及待了。 「後來,我搏了我刀客史上最後一次。我贏啦,為主家贏了一百匹馬、五百隻羊,還有十個俊俏的女孩子。」 說到這裡,楚爺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大戶還算守信用,按十分之一給我提成,還把兩個最漂亮的女孩子送給我。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那兩年,是我活的最舒服的時候。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那地方鬧土匪,輸了的主家和土匪串通一氣,把大戶給殺了,又四處打探我的消息。沒法子,我獨身一人一聲不吭又跑到了東北。直到前幾年才回來。結果,什麼也沒撈下,赤條條去,又赤條條來。好在,兒子大了,社會好了。也算是福氣吧。」 二姐和柱子只是聽,不住地點頭,也說不出為什麼,他們對楚爺更加敬重了。但他們心裡明白,這些事,是不能傳出去的。如果讓李茂生那些人知道了,還不得像對付隋強那樣時時看管起來? 日已西斜,遠處的社員正稀稀啦啦地往這邊走。楚爺他們三人先忙著把做飯用的家什搬到車上。正好,有根往家裡送豆子的車也回來了。二姐問:「下午割的這些怎麼辦?還要不要拉回去?」 柱子說:「已經來不及了,放一晚也沒什麼,明天再說吧。」 說著,有良他們已經到了近前,毓秀和巧雲也回來了。柱子簡單地說了幾句晚上準備開會的事。所有人分坐兩輛馬車,興致勃勃地說著剛才看到的笑話。 「那麼大一隻蛤蟆,被那麼點小長蟲(蛇)含在嘴裡,眼淚都掉出來了。要不是咱們,它早就成了長蟲的腹中餐了。」 一個說。 「你看到它掉淚了嗎?是你自己掉淚了吧?」 另一個說。 「就是就是。」 眾人附和著。 「咬住你,你不掉淚啊?誰像你那麼沒情沒義。」 又一個反唇相譏。 「你有良心?」 那一個諷刺,「你有良心的話,也不會把那個野兔子攆得滿處跑。人家都鑽到窩裡了,還非要找掀把人家挖出來。這還不過癮,還點火來燒,也夠損得了吧?是不是想弄回家給你老婆做兔子湯啊?要不是兔子狡猾,從另一個窟窿裡跑了,今兒個晚上,也夠你爺們忙活的。」…… 毓秀和巧雲只是笑。 也不知怎麼了,每到這樣歡快的時刻,毓秀的思緒很快就回到過去的日子。有爸、媽陪伴,有小朋友們一塊玩。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而現在,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爸、媽會怎樣牽掛自己啊!牽掛還只是一方面,他們自己呢,還過得好嗎?一次次的批鬥,爸爸還受得了嗎?離家的時候,爸爸的身體就有些虛弱,媽媽也受不了刺激,精神恍惚。沒有了自己,誰來照顧他們?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去,連接封信也跟登天差不了多少。他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她不敢想太多,可又不能不想。這都是現實的問題啊,可又能求誰呢?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這個世界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沒有答案可尋,也沒有誰給出明確的答案。反正就這麼走著,很多人也只能這樣子的。旁邊的巧雲,不也是自己的影子嗎? 巧雲呢?一天受了幾次驚嚇,但心裡是愉快的,她得到了她嚮往已久的快樂。所有的這些都是她從書本上看不到的,這些超乎自己想像的美麗景色和樸實可愛的農民讓她心花怒放。她忘了自己離家幾百公里,彷彿是來寫生,而眼前的這些是她活動著的作品。 他們坐在車上笑鬧著,不覺已到村口,有的乾脆喊聲「擠死了」分開眾人跳下車。有一個跳車的同時還無意中說了句「今兒個晚上又夠小強受的」人們的心便又沉鬱下來。 大隊部西側不遠處,有一處較大的宅院,也是一溜六間老房子,雖說房間比大隊部的略窄小些,院子卻是隊部的兩倍還要多。而且,在院落的西牆根,有一個寬大的平台,平台南北兩側分別有三株又高又粗的楊樹,太陽將落,整個院落都在它的陰影之中。 這就是秀水小學。如果上推幾十年,這還是支聖的爺爺的財產呢。據老一輩人說,支聖的祖爺爺在什麼部隊上呆過,回到秀水村,就蓋起了這六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支聖的祖爺爺老了,帶回的兩個姨太太卻還年輕著呢,花容月貌的,支聖的爺爺垂涎三尺,就跟其中的一個勾搭上了。支聖的祖爺爺得知此事,氣得口吐鮮血,沒幾天就嚥了氣。 支聖的爺爺好看戲,先前看一齣戲,都要到幾十里外的戲院裡子瞧。現在守著父親留下的一大把遺產,就琢磨著在家門口也搭一座戲院子,一者可以免去外出觀戲之苦,二也可以顯示自己的闊綽。還有一層更重要的,父親留下的兩個姨太太現在都歸己所有,而且都是父親從戲班子挑選來的名角,那聲調,那步態,就像一對小活寶,把個支聖爺爺迷的什麼似的。經不住兩個小活寶一攛掇,戲院子不久也就開張了。 鬧土改那會,支聖爺爺憂悶而死,幾個姨太太把能帶走的財產都席捲而逃不見了蹤影。到了支聖父親那會,家底已經折騰的差不多了。加上有個吸大煙的癖好,到頭來也就只剩下了這兩處宅基地。支聖後來跟人說,自己也只影影綽綽記得兒時的輝煌。但自真正有記憶開始,就每況愈下。而今這兩處宅子充了公,支聖只好暫時寄居在死去不久的一個五保戶的兩間小草房裡。更讓他煩惱不已的是,動不動還要拉出來遊行示眾。 這地方收歸國有以後,有人提議把那個破戲檯子拆了,也沒引出什麼動靜:不就是一個破土檯子嘛,放那兒也不礙眼。後來成了小學校,這檯子反倒派上了用場,每有大會小會,這個土檯子就是最風光的主席台。幾張桌子排成一溜,背後鮮紅的條幅一扯,還真像那麼回事。 更有意思的是,當年的戲台,開始上演更為鮮活的劇目,那就是批鬥大會。村裡有三個人聯袂登台表演過:一個就是隋三麻子,凡公社組織的批鬥現場會,他是必到人物之一;二是這處宅院的老主人支聖,別看他沒好好享受過,可他的父親享受了,到了兒孫輩得找補回來;三是在一場運動中說多了話的老右派李明山,此人曾是村是最有學問的人,也仗著有學問,便對上級的指示說三道四。上面一不高興,一句:「只須俯首聽命,不能亂說亂動」就把他列入黑名單,時不時押到戲台上來演上一回。 正值秋假,小學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平台前的操場上也冒出了嫩綠的草芽,不知誰扔在那裡一塊西瓜皮,一群蒼蠅正「嗡嗡嚶嚶」地圍著轉。 天慢慢黑下來了,院子裡聚集了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些年輕人受不了吵吵嚷嚷的擁擠,爬到圍牆外的柳樹上。眾人「嘰嘰喳喳」地寒暄,明明都知道了今天晚上開會的內容,竟沒有一個人提起。 民兵骨幹二龍把一盞「氣燈」放到主席台右側的長條桌上,還真的給燈打了一陣氣,然後取下燈罩,劃根洋火點著,罩上罩子,一會,罩子裡由淡黃逐漸變白。大約過了幾分鐘,就把整個院子照得賊亮。 村裡幾個大小頭目在檯子中間一排坐定,右側的桌旁除了二龍還有一個持槍的民兵。所有的人都神態恭肅。 「咳咳。」 李茂生站起身。他一身軍裝,但因身材高大,軍裝吊在身上,洗得已經黃不黃白不白的,像戲台上的幫襯。他乾咳了幾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開會之前,我先念一段社論——」 社論裡講得什麼,沒有人理會,人們都伸長了鴨脖子等著正式的開場。 念完社論,李茂生又自我發揮地講了一通大好形勢,然後才告誡所有在場的人在形勢一片大好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嚴酷性和複雜性,警告人們應時刻擦亮眼睛,嚴防地主階級時刻想著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企圖。接下來,就談到村裡眼前的形勢,把二龍如何監視敵人,最終識破敵人的陰謀,並將其成功抓獲的過程做了大概的介紹。 台下鴉雀無聲,連得了哮喘病的茂章老漢「齁齁」的喘息都清晰可辨。 「把試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壞分子隋小強押上台來——」 隨著茂生一聲大喝,二龍和另一民兵迅速到幕後押進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低頭彎腰,戴一頂紙糊的白高帽子,胸前一塊紙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漢奸崽子隋小強」幾個大字。 主任起身宣佈批鬥大會正式開始,台下馬上一陣騷動,但沒有一個人出聲。 李茂生目光呈一百八十度掃視了台下一遍,啟發說:「現在開始揭發隋小強的現行反革命罪行,大家可以踴躍發言。」 只有東北角有人小聲的議論,但很快又停息了。 「我先說。」 看著李茂生鼓勵的眼神,二龍往一側移了移,開口了。 台下又是一陣騷動,煙霧也開始在亮光處瀰漫開來。 「別抽煙,熗死了——」 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低沉,卻又全場都能聽得見。 二龍清了清嗓子,又乾咳了兩聲,熱血沸騰地表了一番決心,然後更為詳盡地複述了抓獲盜竊犯隨小強的過程。他越說越得意,唾沫橫飛,神情激昂。如此還不過癮,又帶頭大呼革命口號。正在興頭上,便見一披著白布的怪物撲倒在他腳下,驚得二龍大叫一聲:「見鬼啦——」 眾人把目光轉向那怪物,有的乾脆站在板凳上。一個老女人淒厲的聲音佔據了大院每一寸空間,在每個人耳邊震盪:「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哈哈哈哈,那個老漢奸死了,你們還要整他的兒子——」 台下一片嘩然,會場登時亂成一鍋粥,李茂生連說了幾次「鎮靜」也沒能安頓下來。 李茂生見亂紛紛的情緒顯然已經使批鬥會無法正常進行,說了句「改日再批」便匆匆收場。 第11章:隋強之死 隋強死了,村裡特別恩准隋小強在家料理後事,等候進一步傳喚。村裡人的心情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沉重過。按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一個漢奸更不值得大驚小怪,驚奇的倒是人們的那份表情,不像是死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對頭,而是相親相近的家人。 怎麼說也是鄉里鄉親,主任思慮再三,還是提議由楚爺和二姐幫著小強處理後事。二人幾年來第一次進隋家門,感覺陰森森的有些駭人,心裡也不覺涼颼颼的,幾乎要窒息了。 這哪裡還是個家啊:三間土坯房,牆皮大多已經剝落,靠東牆窗邊的糧食囤苫也沒苫,早成了空殼。西南角名義上叫豬圈,連豬毛也不見一根。窗戶只剩下幾根木窗欞,乾裂的報紙在上面「呼嗒」著,唯一有點生氣的是兩隻雞,也瘦弱得像兩個生動的標本,驚恐地注視著熙來攘往的人。 走進屋門,二姐忍不住掩面啜泣:整個屋子一片漆黑,停了一會才隱約看清裡面的陳設。正對房門的灶前掛著一對紙幡,灶台上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蓖子上放著兩個乾裂的菜糰子,鍋裡還能看出有一些漿糊樣的東西,無疑就是一家三口的吃食了。西側炕上,凌亂地堆著幾床佈滿油垢的被子,靠北牆一側,一塊大白布下,停放著三麻子的屍體。 二姐捂著臉哭著跑到院外,把剛要進門的楚爺撞了個趔趄。楚爺一看二姐淚流滿面,兩眼紅腫,眼角也不覺濕潤起來。 「嗨——」 楚爺點上一鍋煙,拚命咳嗽了好一陣子。 「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啊!」 他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啊,連圖個舒坦都不成啊。這下好了,老隋走了,再也不用過苦日子了。可是,你的老婆咋辦,你的孩子咋辦哪?」 隋小強陰灰著臉進門,戰戰兢兢地叫了聲:「楚爺。」 楚爺這才抬起頭,想起了什麼似的。 「你娘呢?」 「把她送到我嬸家去了。折騰了一個晚上,現在好些了。」 二姐走過來,憐惜地拉過小強的手。 「多好的小伙子啊——」 二姐抽泣著。「待會讓春妮送些米過來。你這樣子,可怎麼熬得過啊?」 小強一句話也不說,沉默了好久,突然,靠在二姐肩上嗚嗚哭起來。 「二姐,爹死了,娘瘋了,我還能活下去嗎?要不是還有娘,我好想跟爹一塊死啊!」 二姐擦乾淚,撫弄著小強的頭髮。 「傻孩子,不能這麼說,你的日子長著呢。慢慢地,會好起來的。以後有了難處,可以找你二姐,千萬別想傻事。二姐別的幫不上,粗糧還能吃得起。」 小強抽出身子,緩緩跪倒在地:「二姐,我給你磕頭了。」 二姐趕緊把他拽起來:「傻孩子,咱可不興這個。都是當莊當院的。」 一會,來得人多了,楚爺和二姐強打精神,裝出沒事的樣子,拾掇著該作的一切。幾個熱心的大嫂在隋強身邊念叨了些什麼,然後又過來幾個年長的男女把屍體擺放停當了。 一具棺材,躺著一個幾乎乾透了的人。 那是怎樣的棺材啊:就幾塊薄木板用鐵釘釘巴了釘巴,五塊板子勉強湊在一塊,旁邊還有一塊就準備蓋在頂上的。就這,還是幾個鄰人幫忙現打製出來的。按農村的習俗,即使身體硬朗,也得先把棺材置辦好了。那是他們的新家,一個死去之後永恆的家。活著時,他們還拄著枴杖不時來瞧瞧自己的新房子,沒事就撫在上面摸索幾遍,彷彿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人們也早就知道隋強可能不行了,但是,他那地位,那身份,沒有一個懂這事的人敢踏進隋家的大門。隋小強哪裡懂這些?即使懂,哪來的這能力?飯都吃不上,哪來的錢置棺材?不管怎麼,善良純樸的村民怎麼也不忍心讓這個屈死鬼地下也不安生啊!楚爺和幾個老人商量了一下,冒著風險縛倒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樹,臨時打製了這口還冒著水泡的棺材。 棺材裡躺著的那還能叫人嗎?當然不能,魂靈已經升天,便成了鬼了,那樣子根本不成人形:乾枯的皮都沉陷下去,骨頭根根直立,彷彿一具骷髏上搭上了一塊粗麻布,周圍的幾個人不覺鼻酸。可是小強沒有一滴眼淚,他在棺材前長跪不起,面孔冷冷的,也同樣沒有一絲血色。他覺得爹沒有什麼變化,死前的好些日子就是這樣子。活著時的爹在他心裡早已死了,而現在被人稱作死了的爹卻一樣是活著的,只是說法不同就是了。 兩個老媽媽上前將棺材中的白布向上扯了扯,遮住了隋強的臉,癡呆了半天的小強突然「哇」的一聲,撲上前去撕扯開,撫住爹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使得周圍的人都掩面啜泣,沒有人阻止他違背常規的行為。漢奸死了,這個孩子還是漢奸崽子,而且,也就是昨天晚上,又背上了盜竊的黑鍋。這個死鬼一下葬,他還得回到大隊部接受審查。 二姐強忍住內心的傷痛,擦乾淚和楚爺一起拖開小強:「孩子,你還有許多事要辦的,哭壞了身子,你爹下不了葬,你可成了不孝子孫了啊。」 小強暈過去了。楚爺和另一個強壯男人把他抬到土炕上,拖過一幢破被蓋在他身上。 這時,桂爺也來了。他告訴楚爺,馬車已經備下了,是不是就帶幾個人在村裡的公墓也給隋強開一個坑? 「不行!」 話沒問完,一個嚴厲的聲音把所有人都牽到一個人身上。 他是二龍,沒有誰注意他什麼時間來的。他鐵青著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連長說了,漢奸的棺材不能進宗族的墓地。」 所有的人都呆立在哪兒,沒有人敢說什麼。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隋強已經死了,不管他活著的時候做過什麼,死了還是秀水村的鬼啊!不讓他進村裡的墓地,把它弄哪兒去?活著,他從沒把自己當人,死了,當一回平等的鬼還不成嗎? 祖墳坐落在離村四五里地的低窪地裡。由於地勢低,雨天一過,水便漫上來。有人提議將祖墳遷到高一點的地方,但幾次商量都沒有結果。畢竟,這是當年祖宗們選中的風水寶地,一旦遷移,走露了風水,誰能擔待得起?風水風水,沒有水怎麼成? 隋強的墳選在了墓地的西南角。 聽說漢奸也要進墓地,李茂生有些不服氣,大談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以此開導村人,但還是拗不過幾個老人。不管怎麼說,隋強老實了一輩子,也沒招誰惹誰啊,沒有道理不進祖墳的。特別是茂生爹的一句話,讓李茂生的政治神經產生了動搖。 「他隋強做過漢奸是不假,可當年如果不是他,你爹早就沒命了,沒有爹,哪有你?爹死了,也要隨他去,他在哪兒,爹的墳也在哪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也一樣跟著埋在哪兒。」 李老漢氣得鬍子亂顫,「祖上那輩子缺了德,讓我生下這麼個畜生。」 李茂生一句話也沒說,扭頭離開了。他憋著一肚子火,但又不好發出來。不管怎麼說,那是自己的爹,如果跟爹頂撞,是為不孝,會讓社員嗤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按祖上留下的傳統,墳地裡多栽著松樹和柳樹。松,是取長壽之意;柳,則是希望逝去的人留住,不要遠去。 桂爺趕上車拉著柱子及其它三個青壯勞力來到墓地,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地墳地裡晃動,近前才看出是大隊部看果園的駝爺。 「駝背兄弟,你怎麼來啦?」 桂爺喊一聲,「吁——」 停下車,其它四個小伙子也跳下來,拿著鐵鍬來到駝背老伯面前。 「駝爺,這種事,你還來幹啥?」 柱子扶住駝爺,鼻子酸酸的。 「唉——」 駝爺一聲歎息,「這個麻子啊,這一生不易。要說有什麼知心人,也就是我駝背老漢啦。村裡人都怕沾上他的邊,我一個孤獨老頭子不怕。我也是土埋到脖子的人啦,哪天眼一瞪,還不跟麻子一樣?以前他有什麼事就好找我說,我瞭解麻子的苦楚啊。」 駝爺說著,眼圈也不覺紅起來。「只是可惜,這老東西活著的時候沒過上一天的好日子;死了,也該安生了。等哪一天我死了,也埋到麻子身邊,還能有個人說說知心話。」 幾個小伙子挖坑去了,桂爺掏出紙煙,一人點了一根。他們的目光一直盯著挖坑的幾個年輕人,好久沒吭聲。 「人還不就是一根草一樣嘛,」 駝爺又一聲輕歎。「這個麻子,還不如一根草呢。我駝背這麼多年一個人也就這麼孤孤單單的過來了,很快就又回去了。別的死鬼還有人來燒個紙錢,我連個燒紙錢的都沒有哇。沒有就沒有,活著一個人習慣了,死了又能怎麼樣?死了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兩眼一閉,啥事也不知了。」 桂爺也跟著長出一口氣。 「是啊,人真是不緊混,眨眼功夫,說沒就沒了。我這半生一直跟牲口打交道,送走了一茬馬啊牛的,下一步,就輪到我自己嘍。」 他噴出一口煙,「人哪,就是一袋煙的功夫,眨巴眼的空閒,就都飄走了。老隋啊,全當沒活這一回。死了,反倒清靜些。只是苦了老婆跟孩子啦。」 一會兒功夫,一個一米多深的坑挖好了。柱子叫桂爺過去看看合不合適,桂爺說:「沒什麼合適不合適,放得下棺材就行了。要緊地是把他老婆安頓好了,要是她再有個三災六難的,這個家徹底完了。」 柱子點點頭,向桂爺耳語:「要不要先救濟他家幾斤面,不然餓也把他們餓死啦。」 「這怕不行。」 桂爺搖搖頭,「糧食是統籌的,要是讓上面知道了,可就吃不消了。我跟二姐商量了一下,先每家勻出點面來,讓他們家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他放低聲音,「這個也不能聲張,要是捅出去,可就麻煩了,誰也擔不起跟漢奸一條路的罪名。不如就我們幾家先湊一點,看看風候再說。」 柱子也就不再說什麼,回頭看見駝爺正在焚燒紙錢,邊燒嘴裡還咕噥著:「大兄弟,你這一輩子苦哇。老漢我光棍一輩子,也沒什麼積蓄,這點錢先給你開路,你在那邊好好花吧!」 話未說話,自己先「嗚嗚」哭起來。 柱子走近來,找塊碎磚讓駝爺坐了,自己一屁股蹲在草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駝爺哭聲漸小,柱子也跟著流淚,心裡有種難言的酸楚。他跟隋強接觸不多,但老實的隋強在秀水村也算得上名人了,但這個名不是因為他創造了什麼奇跡,而是他跟別人有著不一樣的活法。老人們常常念叨他,說他離家的那幾年家裡的苦況。而他從小所知道的隋強,從來也沒怎麼好過。 「人哪,其實就是這麼簡單。」